第十九章 青秋

议事的大帐中，乞存阿嬷好像苍老了十岁。她嗫喏着苍白的嘴唇，轻轻嘀咕着什么。

乞活图雷从没有见过阿嬷露出这般神情。她是大神真正的使者，世界上的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她。

乞存阿嬷目光悲悯，忽然又坚毅。她转过身子，看向了乞活图雷：“你的孙女今年也参加大蛊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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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活图雷恭敬弯腰：“是。她天资聪颖，趁着最好的年纪让她参加一回大蛊会。”

“嗯。”乞存阿嬷点了点头，“让她来我们乞存吧，我已经老了。”

图雷一愣，旋即明白了阿嬷的意思，不敢置信地问：“您是说……让她接替您，成为大祭司？”

乞存阿嬷叹口气，身形更加佝偻了。她看向霓霞湖中，仍然静立石台上的楚月啼，眼中闪过一丝悲凉：“我们的灾难就要来临了。大神传了神谕给我，只有神的孩子才能拯救我们。”

“神的孩子？”乞活图雷不解，“是说阿绿吗？”

“只有她了。”阿嬷说，“连你图雷都赢不了她，还有谁能比她更符合？”

图雷不敢说话了。

乞存阿嬷将自己腰上挂着的小小罐子递到了乞活图雷的手中。图雷打开罐子，却看到一枚小小的石环安静地躺在其中。

石环只有一个扳指大小，一十八大寨的图腾用巧妙的手法刻在外侧。里侧则是三十六小寨的图腾。

议事大帐外，顿时传来一片羡慕的吸气声。谁都知道，那是象征着乞存大祭司的通神指环，只要拥有它，就是整个隐州的首领。

乞存阿嬷主动交出了指环，她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下去。肉眼可见，她的皮肤松弛，一条条皱纹爬上了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很快掉了个精光，她的身体开始萎缩，越来越小，最后蜷缩在了地上。

乞活图雷赶忙去扶阿嬷，却被阿嬷用眼神阻止了。阿嬷张着嘴，小声说着什么。他凑过去听：“我死以后，立刻让乞活绿成为大祭司。”

说完，乞存阿嬷闭上了眼睛。她的尸体在一瞬间干枯，在众人悲切的眼光中，肉体随风而逝，只余一具腐朽的骷髅。

图雷握紧了手中的指环，亲自捧起阿嬷的遗骨，走进了议事大帐之中。各位长老跟着他的脚步，也走进议事大帐。这些老人在乞存阿嬷的遗骨边围成一圈，安静地沉默着。

不知是哪一位长老开始哼歌，其余人也跟着他唱。巫民们没有苍凉的歌，他们唱的是隐州一直流传下的战歌。那是先人们在和隐州雨林中猛兽搏斗之后，靠在山一般的尸堆上唱出来的。

长老们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声音大多喑哑，可他们齐声哼唱之下，却有一股萧肃悲凉。

帐外的巫民们好像也听见了歌声。

“是战歌！”年轻人说。他握紧了拳头，兴奋地对同胞说：“是长老们在为我们唱战歌！”

巫民们激动起来。浑身的热血开始躁动。

楚月啼也听到那歌声，飘飘荡荡的，激昂中却含着一丝忧伤。他睁开眼，走下了石台。他已经不惧悲伤了，阿玛依永远守护着他。

整个隐州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轻描淡写地死了。可年轻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热忱而期待地看向霓霞湖。

比赛，还是要继续的。

接下来的比赛，便是抽到第五第六的人了。项空山提着长枪，默默走上了石台。他没有和楚月啼打招呼，他盯着自己的对手，全神贯注。

他也好，楚月啼也好。他们和其他为世家王族效命的中原人是不同的，他们有不得不胜利的理由。

“因此，我一定要赢。”项空山将枪尖对准对手，醉意散去，留下的，又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豪情汉子。

对面的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其貌不扬，体格也一般，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项空山的气势压迫，却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

“整天说那一套，说得不累吗？”他揉揉眼睛，擦掉眼睛的泪水，“从苍云森林你就说，一路说到了隐州。你不嫌烦，我都听累了。”

项空山一呆，怒喝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苍云森林的！”

那人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额头和眼角，多出几道青绿的花纹。

“亏你还成天说爱着她爱着她，却连她的哥哥也不认识。”中年人活动了一下脖子，脸色慢慢阴沉，“她爱错了人。哥哥要替妹妹讨债了。”

他的身影陡然间消失了，项空山看都不看，借着空爆之力，跳到了空中。脚下的泥土里，轰隆隆作响，一节柔软的藤蔓从土中射出，缠绕在项空山的脚上。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就好像她死的那天一样。

“把她还回来！”泥土中传出异常愤怒的声音。十八节藤蔓爆射，牢牢牵扯住项空山的四肢。

中年人从土中飞出，伸出手臂，想要抢夺项空山的长枪。

“你不配拥有她！”中年人爆喝，背后又生出许多藤蔓。

项空山被压制，他想要挣脱，伤口又被迸裂，剧痛之下，身体里的力量渐渐流失，反而越挣扎越无力。眼看藤蔓刺到，手中长枪放出柔弱的光芒，缠绕在项空山四肢的藤蔓松开了。

项空山立刻闪避，躲过了中年人的攻击。

二人重新落回地面，中年人的脸已经扭曲，变成青木色。他轻轻低吼一声，身体开始剧烈变形，最后变成了一个年轻人的模样。

“果然是你，青秋。”项空山惨然一笑，默默收回了长枪。

“不然你以为是谁？”青秋冷笑，“除了我，都已经死光了。”

“我对不起你们……”项空山痛苦地闭上眼。

“那就乖乖受死，用你的命来还吧！”青秋整个人旋转起来，他的身体在旋转中解体，变成许许多多的青藤，从各种角度刺向项空山。

“对不起。”项空山倒转枪头，他低沉地说道：“我还不能死。让我救她吧。”

他说完，枪尖已经插进地面。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没有一枝青藤可以接近他，全被猛烈的罡风弹出了项空山身体三丈之外。

青秋怒吼着，将青藤聚在一起，再次发起进攻。罡风虽然爆发极强，但只能持续一瞬，眨眼间，青藤已经不足项空山三尺。

他已来不及施展第二次空爆，将长枪架在身前，硬接青秋这一击。长袖寸寸崩裂，项空山的手臂上，一条条闪电状的伤口撕裂，鲜血如泉涌，他再也撑不住，倒飞了出去。

按照比赛的规则，如果被打出石台，就要算负。可青秋的怒气还没发泄够，青藤缠住项空山，又把他拖到眼前。

“父亲因你而死。”青秋的手臂变成一截尖锐的树枝，对着项空山的大腿刺下。

“母亲因你而死。”又是一下。

“还有我的妹妹！”他暴怒，最强的一击将石台打出凹陷，项空山陷入坑中，不能动弹。

“对……不起”坑中传来项空山微弱的气息。

“对不起，我已经听腻了。对不起能让他们活过来吗，对不起，究竟有什么用！”青秋越来越愤怒，杀气腾腾。他要用接下来的一击，彻底解决项空山。

右臂挥下，响声震天。青秋一愣，不敢置信地望着倒下的项空山。架住他这一击的，竟然是从石台中，钻出的一朵小花苞。

那多花能被卷起的气浪吹得轻轻摇晃，却依然稳稳挡住了青秋的攻击。花虽柔弱，但也格外坚强。

“你……你……”青秋的胸口猛烈起伏，他怒吼道：“即便是这样，你还有护着他吗！”

花不会说话，可它坚毅的姿态早已经无声地表明态度了。

青秋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他做到了地上，树枝变回手掌，他轻轻抚摸花瓣，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护着他……”

那花随着风，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指，默默绽开了。

那一刻，项空山和青秋同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