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进寨子里的时候,巫民少女阿妮仍然用警惕的眼光瞪着楚月啼。如果不是阿嬷当地阻止,她一定会让楚月啼尝尝断肠蛊的厉害。
阿嬷走在前面,楚月啼跟在她的身边微微靠后。阿嬷走得很慢,楚月啼也就慢慢跟着她。说不上原因,楚月啼心里对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有些莫名的好感。
即使十几条毒虫刚刚钻进了老妇人的袖子里。
巫女阿妮还在为金砖的事情赌气,气呼呼地钻进了家里。说起巫民们的家,楚月啼也算是开了眼界。
隐州瘴气弥漫,毒虫爬行,气候又湿热。因此这里的房子都是吊脚楼,一层悬空,既能防止根基腐烂,又能防止毒虫进屋。
楚月啼跟着阿嬷进了寨子里一间最大的木屋。说是木屋,却没有屋顶,只是用一些防水的油布拼接成巨大的罩子,盖在木屋上。老阿嬷说这是每年有重大事件,祭祀用来沟通天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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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民们端上来两杯茶,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浓浓的香甜中却又能明显闻到一股化不开的腥臭。
朝杯中望了一眼,楚月啼看见一些类似茶叶的东西漂在水中。
“香蟾皮泡的水。”似乎是看出了楚月啼的不解,老阿嬷笑着说道。
“香蟾?”楚月啼皱眉。
阿嬷点了点头,正要回答。远处却传来一声轻喝。
“喝不死人的,不敢喝就别喝!”
楚月啼抬头,却看见少女阿妮走了进来。她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取掉了满身的银饰,只在腰间扎着一条镶银的腰带,系住自己的青绿小围裙。
阿妮坐在老阿嬷的身边,手却按在腰间的小刀上,神情严肃。
楚月啼看了看周围,大多数人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巫民向来排外,除了一少部分行脚商人,他们基本不会让中原人来到寨子中。
捧起了茶杯,楚月啼将茶水一饮而尽。
“吃掉香蟾皮!”阿妮又说。
楚月啼放下杯子的手悬在了半空,他看了看老阿嬷,不知道阿妮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戏弄他。
“楚公子试试看吧。”老阿嬷微微颔首。
点了点头,楚月啼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香蟾含到嘴中。说来奇怪,虽然闻起来腥臭,但接触到舌头,却瞬间化成了凉水,整个口腔都感到一阵清新。偏偏茶水是热的,喝起来又是凉的,真是玄而又玄的体验。
楚月啼闭着眼回味,阿妮见他这幅姿态,忍不住偷笑。
“楚公子,味道如何?”老阿嬷也轻轻地笑。
楚月啼放下茶杯,意犹未尽。“很……有趣。”
阿嬷微笑回道:“隐州虽然多山,却种不了茶树。先人们尝试了许多物种,最后也总结出了属于隐州自己的喝茶之道。这也叫做一方水土了。”
闲话续了半天,老阿嬷忽然神情严肃起来。她可不会无缘无故放人进到寨子里。
“楚公子,敢问你是不是御术士?”老阿嬷打量着楚月啼,尤其对他那双绿眼格外好奇,“我见你掏出木刀,凭空点燃了火焰。”
瞒是瞒不住的,楚月啼也不打算瞒。坦诚相待才能博得巫民的信任。楚月啼没有犹豫,直接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木刀摆在桌子上。
微微用力,整间屋子的温度开始升高。少女阿妮一慌,腾地站起来,就要拔刀。
老阿嬷虽然并不慌乱,但也有些激动,两只浑浊的眼睛冒出一点点精光,嘴唇微微打颤。
巫民们如临大敌,一个个拔出武器对准楚月啼,只要他敢有一丝异动,当场就要把他砍成肉泥。
楚月啼收回了自己的火力,老阿嬷从自己的心思里回过神来,赶紧摆手,让巫民们收回武器。
“楚公子如此尊贵,为什么要来到偏僻危险的隐州?”
“为了大神蛊。”楚月啼语气毫无波澜。
“阿嬷!这个人果然有鬼!”阿妮又站了起来,不光是她,身边的巫民们也都逼近了楚月啼,各个手持武器,如临大敌。
老阿嬷也站了起来,几条毒虫悄悄爬下她的袖管:“楚公子也是来争夺大神蛊的?”
“争夺?”楚月啼不解。他摇了摇头,这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却让巫民们心脏乱跳。
“我寻找大神蛊,是为了救命。”
“救命?”老阿嬷反倒疑惑了,“每次大神蛊出世,各地势力闻风而来,都是为了杀人、求财、寻长生。却还从没听到过有人需要大神蛊,是为了救命。”
楚月啼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理解老阿嬷在说什么:“是有人要我来找大神蛊的。”
他将手放在衣服的下摆,一杆长枪顶在了他的后背。
“别动!”
楚月啼停下了动作,说道:“我得了木化病,有人告诉我,大神蛊可以救我。”
“木化病?”老阿嬷又吃了一惊,她催促道:“让我看看!”
楚月啼回头看了一眼,掀开了衣服。身体上细小的木屑让阿妮暗暗叫了一声。虽然经过燧火和神木的灼烧,这具身体仍然千疮百孔,令人胆寒。
老阿嬷盯着木头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吩咐巫民们退后。
“既然是木化病,寻找大神蛊也就情有可原了。”
楚月啼放下了衣服,点头道:“可以相信我了?”
老阿嬷笑了笑,和阿妮对视一眼。阿妮眨眨眼,说道:“我们相不相信可没用。在隐州,一切都靠这个——”
她掏出了一个小罐子。样式很熟悉,楚月啼曾经见过,还吃过——虽然那一次是假的。
“真言蛊。”老阿嬷从阿妮手中接过,摆在了楚月啼面前的桌子上,双目直视楚月啼的脸。“吃下真言蛊,你就只能说真话,不能……”
话还没说完,楚月啼已经打开罐子,一口吞了下去,速度之快,动作之果决,让老阿嬷都有些震惊。
“开始问吧。”楚月啼说完,眼神飘忽。
……
等到楚月啼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枕头上还残存一丝少女发香。环视一圈,房内摆设也大多是女孩喜爱的物件。
尤其惹眼的,就是摆在床头柜子上,用贝壳做成的一只小船。隐州只有山,没有海。这只小小的贝壳船来到这里,想必也不容易,外表还打了蜡,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珍惜。
房门此时吱呀呀地打开,阿妮端着脸盆和毛巾走了过来。她见到楚月啼正在摸贝壳小船,着急地放下水盆,边跑边呵斥:
“你放下!你放下!”
阿妮从楚月啼手中抢过自己的小船,仔细擦了擦被楚月啼摸过的地方,重新摆了回去。她狠狠剜了一眼,骂道:“别乱碰我的东西,小心毒死你!”
见阿妮如此珍惜小船,楚月啼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木刀,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对不起。”楚月啼懂得那种感受,因此诚恳道歉。
这突然的一句道歉到让阿妮有些愣住了,一肚子的埋怨话此刻也说不出来了。心里虽然原谅了他,嘴上却还是发了一句牢骚:“知道就好。”
阿妮看了看楚月啼的脸,脸色苍白,没有生气。她走了回去,端起水盆。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阿妮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
“就是真言蛊……算了。”阿妮不说话了。她比谁都清楚,阿嬷炼制的蛊,效果就没有差的。楚月啼在迷魂状态下说出的那段往事,必然是真的。
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阿妮将脸盆放在床头柜上,拧了拧毛巾,想要给楚月啼擦脸。楚月啼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人给他擦过脸,他赶紧挡住阿妮的手臂,抢过了毛巾。
“我自己来就好。”
阿妮哼了一声,小声说着些什么。
两个人坐了很久,一个看着贝壳小船,一个盯着木刀发呆。窗外边的风轻轻地刮进来,银子做的小风铃轻轻地摇晃。阿妮轻轻地呼吸声消融在这小小的木屋里,小小的木屋多了一点轻轻的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楚月啼觉得回到了阿玛依的怀抱。
“那把刀对你很重要吧。”阿妮忽然说。
“嗯,”楚月啼说,“你呢。那个也很珍贵吧。”
阿妮摸着贝壳的纹路,用指甲顺着纹路一条条刻过去。
“是我阿爸留给我的。他是个中原人,跟着马帮来到隐州,被毒蛇咬伤以后,被我阿妈救下来的。”
这座小小的木屋只能容纳一个人生活。阿妮的父母在哪里?楚月啼有心想问,却看到阿妮的脸,忧伤而坚毅。
那张脸多像他?
楚月啼不敢问了。
可阿妮忽然笑起来,她走到窗边,把手掌摊开,小船放在手心,模仿起船在大海中航行的样子,笑着说:“你从外面来的,我问你,船在大海中,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楚月啼没有见过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妮像得了表扬的孩子,小小的贝壳船在她的手中上下翻腾,有时乘风破浪,有时却停滞不前。
玩得累了,她停了下来,趴到床边,问:“你说,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听阿爸说,大海里有十几丈高的大浪,翻起来能打沉一艘大船。还有小山一样大的鱼,一口就能吞掉一个人,每天都躲在浅海,专门等落水的人来吃。”
“海里还有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长着鱼尾巴。女鲛人一哭就是一串珍珠……女鲛人还会唱歌,用歌声勾人,不管男人女人听了去,都要被她们魅住……”
她说道这里,忽然停顿,不再言语。一滴滴透明的液体从阿妮的脸上滑落,打在贝壳小船上,泛起大海的涛声。
“我问你,大海里真有鲛人吗?”阿妮抬起头,红着眼眶。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楚月啼,像是盼望,又像是绝望:“阿爸阿妈一定是被鲛人抓走了,他们不是故意抛下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