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砖之祸

隐州山很多，大的小的连成一片。隐州的沼泽比山还多，深的浅的应接不暇。比沼泽还多的，就是盘踞在沼泽里的毒虫猛兽，这些东西不论大小，就没有不带毒的，咬上一口，最轻的也要患口生脓，疼上一月。

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吃你。这是隐州所有活物都懂得的道理。

巫民们最懂，不懂的都死了。

楚月啼走到雷云山脚下的时候，正好赶上巫民们快要收摊。陆陆续续身穿艳丽花袍的巫民女子们，将摊位上的瓶瓶罐罐用块方布一包，背起就进了山中。

前方不远处传出一些哄闹，一些本要散去的人此刻都围了过去。楚月啼走过去，听见清脆的女子呵斥声。

拨开人群，一个巫民的妙龄少女叉着腰正和面前的一个男人争吵。这少女身上挂满了银饰，一说话就伸出手指，全身上下的银饰撞在一起，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这个巫民少女不知从哪弄来了两块金砖，想换成现钱，却涉世未深，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两块金砖被对面的男子眼馋，非说金砖是自己的，是被巫民少女用蛊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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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僵持不下，愈吵愈烈。巫民少女中原话本就生疏，此刻情急之下，更是结结巴巴。对面男人见此情景，更是有意引导。渐渐地，舆论完全偏向了他的一边，群众们看巫民少女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他们虽然和巫民做生意，但或是亲眼见过，或是道听途说，都知道巫民们最擅长的，就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蛊毒。

人面对未知，向来是恐惧和排斥的。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滚回去！滚回你们的山里去！”，这句话如同一枚打火石，瞬间点燃了爆炸的引线。

“滚回去、滚回去。”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刺耳。不光是处在漩涡中的少女，甚至其他巫民，也脸色发白。

巫民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却很快消失不见。她将两块金砖举过头顶，大声喊：“是我的，这是我的！”

然而没有人相信了。

有人朝她扔石子，少女不闪不避，任凭石头砸中她的脑袋。她只是坚定地举着，沉默着。

楚月啼注意到男人的笑容，有些滑稽，有些讶然。可能就连男人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疤，从左眼一直划到嘴角，看起来分外狰狞。

楚月啼忽然想起来，端木巡有一天傍晚来找成何赔罪，当时端木巡正和身后的两个人说话，好像其中一个，就是眼前的刀疤脸男人。

刀疤脸转过身子，对着身后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又转回去，面对巫民少女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小姑娘，如果你现在把东西还给我，我保证不会对你怎么样，也不会报官。”

“呸！”巫民少女一声冷哼，白了他一眼。她昂起高傲的头颅，浑身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响声，嘲笑刀疤脸的贪婪。

刀疤脸有些急了，开始鼓动身后的人群。巫民少女面色有些苍白，却始终不曾退避。

和她同一个寨子的姐妹们站到了她的身后。有的少女甚至不再顾忌长辈的劝告，掏出了蛊毒，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见到蛊毒，人们先是惧怕，而后是更加狂热的愤怒。当一个人面对恐惧，他会选择逃离，当一群人面对恐惧，他们会抱成一团，变得疯狂。

情况有些收不住了。如果巫民少女们真的用蛊，今天这事情就闹大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在这里。

楚月啼有心想要出头，他知道玄观军的为人，但他又担心如果惹到了刀疤脸，会不会给成何将军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两难之时，大山中忽然急匆匆出现一个二人轿子。两个年轻的巫民青年，一前一后抬着一个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的老婆婆朝这边赶来。

“阿嬷！”巫民少女惊喜地叫了一声。老阿嬷下了轿子，脸色忧心忡忡，抓住巫民少女的手。

老阿嬷说：“给他们吧。阿妮。”

巫民少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阿嬷的话。

“给他们吧。”阿嬷叹了口气，看了看已经愤怒的人群，“咱们想要活下去，还要和他们做生意啊。”

“他们……”少女气得腮帮子都在颤抖，浑身的银饰也嘈杂起来，“阿嬷，他们都是坏人！”

“给他们！”阿嬷用力一敲自己的拐杖，面色严肃。

巫民少女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浑身的银饰也不响了。她慢慢放下了手，低垂着头，看着手中两块金砖发呆。

然后，她把一块金砖砸到了刀疤脸的脸上。刀疤脸吃痛地叫了一声，却乐呵呵地接过金砖。

“还有一块！”周围人开始起哄。他们分不得金砖，但他们比刀疤脸还高兴。他们是得意的、凯旋的将军，是舆论的胜利者。他们支持的人赢了，他们也就赢了。

即便事实的真相完全相反。

巫民少女捏住金砖的手发白，她看着人们得意的笑容，忽然露出冷笑：“我输了，你也别想赢！”

她将那块金砖扔到地上，从口袋中掏出一堆蛊毒，洒满了金砖。随后，她恨恨地看了一眼阿嬷，跑回了山中。

她的那些姐妹一个个神情哀伤而坚毅，学着她的样子，从口袋中掏出自己做的蛊，扔到了金砖上，转身离开。

老阿嬷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们的背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喂，老太婆，给我把金砖上的蛊弄了！”刀疤脸在身后大叫。

阿嬷停下脚步，手中拐杖轻轻点了点地，人们立刻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是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又像是青青草地刚刚发芽。

地上的金砖开始震动起来，有人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一条黑色的长虫拱出了地面，缠绕在金砖之上。之后，数不清的虫子从洞里钻出，爬满了金砖。这些虫子有着坚硬的大颚，张开巨口吞食金砖。

老阿嬷回头看向刀疤脸，冷冷的眼神让他一股凉意直冲脑海。他吓得扔掉了手上的金砖，生怕自己被虫子们盯上。

但是老阿嬷没有那么做，长虫顺着拐杖爬回了老阿嬷的身上，重新隐藏起来。那些吃饱后的虫子很重，压弯了老阿嬷本就瘦弱的身体。她就那样佝偻着身子，自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回大山之中。

人们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之中，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欢呼还是愤怒。倒是觉得有点空虚。

“散了散了。”有人说。一场闹剧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来结束，这就索然无味。

人们很快散了干净。三三两两各自成群，谈论起家事，谈论起今天赚了多少钱。楚月啼走到刀疤脸的身边，捡起了那块金砖。

他看了一眼刀疤脸，刀疤脸还傻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楚月啼吹了吹他的头发，在他的后颈处，有一个小小的血洞。

巫民少女终究是下了手了。

楚月啼摇了摇头，背着刀疤脸进了山。要是让人们发现了刀疤脸的异常，另一场争端就不可避免了。巫民们从深山之中走到雷云山脚下做生意，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楚月啼看着地上的一条小路。那是无数巫民们用脚踩出来的。老阿嬷选择了妥协，选择了隐忍，为的，就是保住脚下这一条小路罢了。

走着走着，楚月啼忽然感觉背上越来越轻，刀疤脸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铁青，除了骨头，几乎就只剩一张皮了。

楚月啼赶紧将人放下，刀疤脸整张脸扭曲地变形活动起来，黑色的虫子咬破他的脸，千千万万鱼贯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

楚月啼大惊，立刻升起一股火焰罩住自己。那些小虫感到热浪，绕开了楚月啼。正在此时，背后响起一道破风声。

猛地偏过头去，一枚涂成黑色的箭支擦过脸颊，射中了面前的大树，箭尾轻轻打颤。

“你是刀疤脸的同伙！”不远处的大树上，冒出一个又一个手持弓箭的巫民。

巫民少女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眼圈微红，看着楚月啼咬牙切齿。

“不是——”楚月啼摇头，正要解释。巫民少女却不听，葱白的手指一勾，又是两三枚箭头疾射而来。

“我不是！”楚月啼拔出木刀，心神一动，一股滔天的热浪向四周扩散。那些箭矢还没靠近，就被气浪弹了回去。

两枚流矢射在少女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