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广虽然把骑兵和战马交了出来,当天就写了一封书信,命心腹直送出城。
当然又被叶慎给劫了。
这封信是写给姜原的。
这很正常,毕竟现在名义上监国的皇储年年还没有断奶,大央真正的掌权的人就是姜原。
傅静姝进来的时候,姜雍容刚把信看完,傅静姝道:“忙么?”
姜雍容搁下信,微微一笑:“什么事?”
傅静姝递过来一只锦匣:“给你吧。”
姜雍容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篇篇文章,字迹俊秀挺拔,令人见之忘俗,再看得几句,蓦然明白这是什么,整个人怔住了。
“你在北狄的时候,我进过你这书房,看到了你默的安庆新法。你竟然能逐字逐句默出,可见确实用心,我之前还曾经怀疑过你,是我不对。”
傅静姝说着,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这里面有些在新法中删减了,有些则在新法中扩充了。给你看看,做个比较,也许更能明白哥哥的想法。”
锦匣里是傅知年的手稿。
这对于傅静姝来说,显然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多谢你,静姝。”姜雍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我默得出安庆新法,并非是是用心,而是我过目不忘,看过便记得。”
傅静姝看着她:“……”
姜雍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我不想瞒你。”
傅静姝转身就走。
姜雍容心下叹了口气。
糟糕,交朋友这种事情,她还是很不擅长。
忽地,傅静姝在门口站住,回头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姜雍容心头一亮。
这种明亮的感觉,就像初春是看见枝桠上第一抹嫩芽,就像闭上眼睛时,感觉到的第一缕春风。
叶慎忍不住问道:“大小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信留下,人扣住。”姜雍容吩咐,“让盯的人再仔细些,杨天广等不到回音,还会有其它动作。”
叶慎垂手退下。
姜雍容拄着拐杖,和傅静姝一起出门。
出门有马车,隔着车窗只见街上是车水龙马,熙熙攘攘。
马车一步三挪,实在走不快。
“我刚来云种城的时候,这里没这么多人的。”傅静姝望着车窗外道。
这确然是事实。
随着大量的募兵,云川城人口激增,一部分是随军而来的眷属,一部分是想多卖点货的小生意人,还有一部分是看准云川城热闹,准备来大干一场的大商户。
最后还有一些人,是曾经因为受不了劫掠之苦而逃往他乡的云川人,听闻风长天北征的消息后,纷纷回到了故乡。
现在,云川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变得热热闹闹,再偏僻的屋子也有人来租住,房价涨了一大截。
“什么是天下?天下便是人啊。”姜雍容轻声道,“当你看到这么多人,便知道大央真在复苏,重兴之时,指日可待。”
大央曾经是世界的中心,它辉煌峻丽,引无数小国前来朝拜。
可惜花无百日红,到了风长鸣手里时,大央的疆土皆有缩减,外敌环伺,内乱四起,内忧外患之下,傅静姝从来没有看到过风长鸣哪怕有一次展颜。
他的眉头永远紧紧皱着,每一次提起大央与子民,仿佛就皱得更深了一些。
但同样的词由姜雍容说来,却好像充满了希望。
姜雍容正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美丽而流畅,无形中自带一丝端凝之气,高贵,优雅,不凡。
有些人好像天气就有一种让人折服的气度,比如此刻的姜雍容。
少女时代的姜雍容好像还没有这样的气质,入宫为后时更不用说,那个时候的姜雍容眼神比死水还要沉寂,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现在的姜雍容,身上像有什么东西舒展开来,周身有无形的气脉流动,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仰望她。
姜雍容没有注意到傅静姝深深的视线,看着车内道:“不如我们下车吧,用走的说不定还快些。”
傅静姝收回视线,道:“你腿都这样了,走什么走?”
姜雍容道:“无事。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她说着就要拿起拐杖,傅静姝一只手按住它:“你愿意走,我还不愿意呢。我身子不好,走不动。”
“抱歉,是我疏忽了。”
不过也不能怪姜雍容。自从开始募兵,姜雍容便忙得一刻不停,私塾的事全盘托付在了傅静姝身上,傅静姝一天到晚甚是忙碌,气色倒反而比之前好,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让姜雍容常常会忘记她还是一个病人。
傅静姝看了一眼那副拐杖,十分嫌弃:“姜雍容,你可真是奇怪。邬大哥说他家有做拐杖最拿手的老师傅你不用,整个柱着这么个东西,不嫌丢人么?”
姜雍容抚着拐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什么?”
“不想忘记,北狄的百姓也是人。”
傅静姝像是听到什么奇谈似的,挑起了眉毛,“北狄人在城外烧杀抢掠,你难道没有见过?”
“那并非是一般百姓,且北狄苦寒,确实是生存不易。”
“姜雍容,真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妇人之仁。”傅静姝皱眉,“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能帮着风爷募兵筹粮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姜雍容微微笑了:“静姝,‘武’字怎么写?”
傅静姝一愣:“止戈为武。”
“必须有一场战事,才能让北疆百姓免受劫掠之苦,所以这仗非打不可。”姜雍容道,“但打完仗后,也必定要做点什么,才能令两国边境的百姓和平共处,方能永消后患。”
傅静姝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姜雍容:“怎么了?”
傅静姝看着她良心,道:“姜雍容,你这话不像是个皇后,倒像是个皇帝。”
姜雍容失笑了:“我已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帝。”
“那你瞎操什么心?”傅静姝道,“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这话姜雍容还真不好答。
若说是以前所受的教养根深蒂固,深入血脉,让她把大央的百姓看成子民,下意识便想替他们做些什么,好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那北狄的百姓又算什么?
难不成她还能把北狄人都看成自己的子民?
“大概这就是劳碌命吧。”
最后只能这样苦笑道。
傅静姝想来的地方,是周大夫的医馆。
周大夫一见两人,便把手里的病人交给另一位坐堂大夫,然后领着傅静姝和姜雍容进了一间药房。
屋子里散发着清苦的药气,周大夫从一只小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盒,盒子里躺着两粒蜡丸,各开了一道小口子。
正是萤道长所赠的那两粒。
“傅夫子,这粒药丸我看过了,这一粒好说,乃是美容养颜之物,其配方之精妙,远超于我的水准,着实是极高明的丸药。只是这一另一丸……”
周大夫说着沉吟起来。
傅静姝道:“周大夫还请明言。”
周大夫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我说不出太多名堂。这两粒丸药皆非凡品,我不敢多取,以免差之分毫,影响药效。那一粒的用途十分明显,这一粒,却是似药非药,似毒非毒,让我有些头大。”
说着,周大夫道:“傅夫子请伸手。”
傅静姝伸出手,周大夫细细替她诊了一回脉,皱眉道:“这丸药里有大部分药材都对夫子的症候,但有那么几味,用得极险。我行医一生,尚未见过如此险峻的方子。恕我学医未精,实在无法断定。”
“辛苦周大夫了。”
傅静姝接过药丸,望着它良久,然后抬头望向姜雍容:“你说你很相信那个老道士,是吗?”
姜雍容点头:“萤道长确实是一位奇人。”
傅静姝点点头,捏碎了那一粒蜡丸,然后道:“我哥哥葬在京城南面三十里处,那儿是一片松林,最大的那棵树下就是他的坟墓。若我死了,就劳烦你把我葬在哥哥身边。”
说完,她一仰头,服下了那粒药丸。
姜雍容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说服就服,更没想到她让自己来这里是为了这件事。
然而再一想,傅静姝想的十分周到,这里是云川城最大的医馆,周大夫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夫,万一有什么事,在这里能得到最好也最快的救治。
周大夫立刻倒了一杯水给傅静姝。
傅静姝的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握着衣袖。
生死之际,谁人不紧张?谁人不恐惧?
——而她在最紧张最恐惧的时候,选了自己做伴。
这个念头让姜雍容心中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傅静姝的手。
傅静姝的手冰凉,几乎是立刻,便紧紧地握着姜雍容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
彼此都有一种感觉——也许,在那遥远遥远的当年,在那一场初次的筵席后,她们就该这样握着手了。
“你放心。”姜雍容道,“萤道长是大央第一活神仙,当初他带走风长天的时候,风长天也是身染重疾。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风长天是上能揽月,下能捉鳖,谁也没有他精神。道长说了这药能救你,就一定能救你……”
她的话没说完,傅静姝脸色一变,变得惨白如死,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一口鲜血直喷出来,直接将衣襟全染红了。
“静姝!”姜雍容嘶声叫道。
傅静姝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一笑,但是失败了,她整个人向后倒去,姜雍容一把扶住她。
“姜雍容,别忘了……”傅静姝靠在姜雍容的怀里,握着姜雍容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低低地道,“带我……回哥哥……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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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字离开唇边,散逸在空气中,傅静姝的手从姜雍容的手上滑了下去,软软地垂下,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