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开了春,兵部果然收到蛮夷叩关的军报。吐鲁番汗凑了一队乌合之众进犯敦煌,鞑靼部则领兵直击大同,一切都在纪无咎的料想之中,简直就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地雷已经试炸成功,正在大量制造,一批一批地运往边境。除此之外,纪无咎听从叶蓁蓁的建议,还命人加造了许多震天雷和大火炮,分三路运往前线。自古以来,中原人在战争中对于战略战术的重视程度要高于武器,但是叶蓁蓁认为,火器之于战争的作用,远远没有发挥到极致。
与此同时,女真部却迟迟没有什么举动。
纪无咎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自信。他与兵部官员和内阁重臣商讨了一番,认为女真部对大齐之所以尚未发动进攻,是因为想等大齐把兵力调至敦煌和大同之后,趁虚而入。
因此,大齐不如尽早调拨军队至辽东前线,未雨绸缪。这个想法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只不过,在关于何人能够担当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帅这个问题上,他们出现了分歧。现在的辽东总兵难堪大任,将要拔营北进的三大营其总兵谈凤祥是方秀清的妹夫,不过此人虽管理军队有一套,但要说打仗,并不在行,所以就算是方秀清本人,也不大希望由谈凤祥担任督师。其实最合适的人选现在正在宁夏:前三大营总兵叶雷霆。此人有勇有谋,也有威望,打过海寇也打过蛮夷,虽然规模都不大——整个大齐这些年也没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但在同辈之中算是首屈一指的将才。
当然,考虑到叶雷霆与叶家的关系,就是不知道纪无咎会不会放心用他了。
纪无咎确实打算用叶雷霆,但是不打算让他当督师,因为……他想自己当。
“什么,皇上您要御驾亲征?”叶修名听到纪无咎如此说,立即吹胡子瞪眼,一脸的不认同。
是的,御驾亲征。纪无咎其实早就在计划这一天。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大齐的子民。二十郎当岁的男儿,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遇到有外族胆敢侵犯他的家国,自然该上战场奋勇杀敌。而且他文武双全,满腹韬略,又老谋深算,也不独断专行,说句公道话,这样的人无论是智力还是武力都超出常人,放在军营中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全才,又能运筹帷幄又能上阵杀敌,假以时日,当个威震一方的将领也不是难事。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也不顶用,因为他是个皇帝,不仅是个皇帝,而且是皇室的独苗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朝廷必将大乱,搞不好江山就从此改姓了。
因此,在纪无咎看向方秀清,希望他这个铁杆儿同盟能帮他说句话时,方秀清却也在吹胡子瞪眼。
其他人同样的忧心忡忡。
“请皇上三思!”一群朝廷大员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说道。
纪无咎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朕意已决,诸位爱卿先退下吧。”
“请皇上三思!”
“你们不走,朕走。”纪无咎说着,自己离开了养心殿。他知道这些人的顾虑,但是他不以为然。就算他上了前线,也未必一定会上战场,就算上战场,以他的武艺,以及周围人的看护,除非倒霉到一定境界,否则出差错的几率真的很小,小到可以无视。
但是,除了纪无咎自己,没人敢苟同他这一点。
养心殿里的大臣们目送着纪无咎离开之后,全部意志坚定地跪在原地,死赖着不走,希望纪无咎能够改变主意。
叶蓁蓁来到养心殿时,没找到纪无咎,只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她爷爷正和方秀清商量事情,俩人和颜悦色的。
叶蓁蓁有些意外,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叶修名看到孙女,立刻告知了实情,并且言辞恳切地请皇后娘娘劝一劝皇上,说不准枕边话他还听得进一些。
所以,晚上时候,纪无咎来到坤宁宫时,叶蓁蓁就问他,“听说你想御驾亲征?”
纪无咎眉毛一耷拉,“皇后也想劝阻朕吗?”
“不是。”
“那就是支持朕的决定?”
“皇上,我也想去。”
叶蓁蓁说的是真的。她觉得纪无咎只要不上战场,以他的奸诈,在后方出谋划策还是挺能发光发热的的,也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她,也是真的想去。
“不行,你不能去。”纪无咎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原因很多,到底是去打仗,危险肯定有的,而且军营是男人堆,她一个女儿家家的……
“你去我就去。”
这句话很有杀伤力,纪无咎十分无奈。他相信,即便他现在不让她去,等他出发去了辽东,她怕是也要想办法跟上来,这种事情别人不敢做,她叶蓁蓁一定做得出来。
想让叶蓁蓁老老实实留在皇宫,除非他亲自镇着她。
纪无咎便有些无语了,“你为何一定要去?”
叶蓁蓁也学会拍马屁了,不直接说自己期待亲自上战场打仗,而是软绵绵地来了一句,“我担心你。”
这句话实在让纪无咎太受用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搂着,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你在糊弄朕,但是……朕依然很开心你能这样说。”
“那我能去了吗?”
“做梦去吧。”
“……”
第二天早朝,纪无咎遭遇到了整个大齐王朝自建朝几百年来最奇葩最壮观的一刻。
来上朝的官员们,不论文官武将,不论职位高低,不论年纪老少,他们每一个、每一个人,都在做一件同样的事情——
哭!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凑在一块弹眼泪,那真是太太太太可怕了!
这帮人哭得千姿百态五花八门。奔放一点的,捶胸顿足;婉约一点的,抽抽噎噎;还有些不拘小节的,哭得直冒鼻涕泡泡……整个朝堂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毫无理智可言。
纪无咎被他们哭得头疼胃疼肝儿疼连肾都跟着疼。这样的局面也没办法发火,他说句话直接被哭声盖过去。忍啊忍,到末了,他也有些失控了,高声说道,“都别哭了,朕不去了!不去了!”
站在最前面的叶修名听到纪无咎这句话,立刻转身向着人群,高举起双手做出息声的手势,“行了行了,别哭了,皇上不去了。”
于是大家齐齐止了哭声。
纪无咎无力地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头那一群妖孽,心里一直用“这样一来蓁蓁也就不会去了这样也挺好的”来安慰自己,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退朝吧。”纪无咎实在不想看到这帮倒胃口的家伙。
然而这帮家伙却迟迟不肯离开,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无咎。
纪无咎只好当场下了圣旨,迁宁夏总兵叶雷霆为辽东总兵,擢辽东都指挥使,加蓟辽经略使,总揽此次对女真作战军事大权,责其立即赴辽东上任;三大营三日后分三路开拔,两万去宣府,一万去大同,十万去辽东,剩下四万留守京城。其他各地守军做好军备,随时听候调遣。
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
三大营开拔的前一天,叶氏女眷又进宫给叶蓁蓁请安了,这次她们带来了叶蓁蓁的舅母,也就是陆离的母亲。
舅母的脸色不太好,叶蓁蓁问候了她一句,她竟然突地跪倒在地,泪流不止。
叶蓁蓁吓了一跳,赶忙亲自扶起她,“舅母这是何意,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皇后娘娘,您能不能求一求皇上,请他看在陆家几代忠烈的份儿上,这次就别点离儿的兵了,陆家三代单传,臣妾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如今他父亲已在西北,离儿倘有个好歹……”
她未再说下去,叶蓁蓁已明白她是何意。陆离自上次刺客事件,虽未被深究,但始终担着个失察的罪名,所以被纪无咎打发去了五城兵马司。这次战事,他又被改了神机营千总,明日随大军一起向辽东进发。
不去辽东未必是陆离本人的意思,但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又已身在战场,母亲千辛万苦地想把他留在京城,也是可以理解。叶蓁蓁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舅母倘若真的不想让表哥去打仗,便让他和上官请个方便即可,舅舅在军中也颇有些威望,他又是单传,这个请求怎么也不算过分吧。”又何必想方设法进宫来辗转求纪无咎?
舅母听她如此说,哭得更加委屈,“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离儿这次,是皇上钦点了要跟去的!”
“……”纪无咎这又是何意?
叶蓁蓁把舅母宽慰一番,并承诺一定和皇上说这件事,等叶氏女眷和舅母离开之后,她去了养心殿。
“蓁蓁,你来了?坐下说话吧。”纪无咎心情不错。
叶蓁蓁站在养心殿里,靠着门口的位置,问道,“皇上,是您下旨让陆离去神机营的?”
纪无咎听到陆离这两个字,刚刚勾起的嘴角又扯下去,他放下朱笔,看着叶蓁蓁,“你来找朕,就是为了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呢?陆离是罪臣,这次正好有个千载难逢戴罪立功的好机会,他是你的亲戚,有好事情,朕自然要想着他些。”纪无咎答道。他也想明白了,反正只要把陆离赶出皇宫,叶蓁蓁见不到陆离,慢慢地心也就收回来了。既如此,他也用不着做太绝。这次把陆离扔进军营,有叶雷霆提携着,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小子武功比他都高,在战场上更是不可能吃亏的。打完仗,再给他加官进爵,顺手帮他牵个媒,皆大欢喜,多好。
“可他是陆将军的独子,父子两人同时上战场不太好吧?”叶蓁蓁皱眉道。
一见叶蓁蓁担心陆离,纪无咎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沉声说道,“‘文死谏,武死战’。既是武将世家,为国尽忠是他们的本分,有什么不好的?”
“道理虽如此,皇上这话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皇后,莫要再气朕了,你先回去。”
叶蓁蓁却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她抬头直直地看向他,“请皇上收回成命。”
纪无咎紧握着拳,沉着一张脸看着地上的人。夫妻之间,平起平坐,叶蓁蓁从来不需要跪他。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下跪,为了陆离。
陆离陆离又是陆离!
“请皇上收回成命。”叶蓁蓁又说了一句。
嘭!纪无咎一拳砸在案上。他的目光因怒气而染上一丝疯狂,额角隐现着青筋。他本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在面对叶蓁蓁时,却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请皇上——”
“出去!”纪无咎出声打断她。
叶蓁蓁跪在地上不动。
“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皇上……”
“蓁蓁,这次如果你觉得朕过分,那么朕要告诉你,朕还有许多过分的手段,单看你要哪一种。”纪无咎笑得阴凉,笑容中又涌动着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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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旨。”叶蓁蓁站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纪无咎不自觉地伸手捂住心口,神情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