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面没有声音,四周忽然静寂下来,死一般的静。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聂正琪的心底升起,初时若有若无,但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种感觉便如山间的浓雾迅速扩散弥漫开来。
他想起五岁那年,他又一次因为病痛晕厥,他迷迷糊糊醒来,眼皮却沉重得无法睁开,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可怜的孩子,是娘害了你,娘不该把你生下来,让你受病痛之苦,娘好悔,好悔啊。”
他自幼病体支离,但是老天爷并没有放弃他,他很聪明,比同龄孩子都要聪明。他很少见到父亲,有一段日子,他以为父亲住在别处,后来才知道,他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父亲从不来他和母亲的院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和他们一起去庆王府和平安侯府。
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父亲的样子。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八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母亲把他叫了过去,他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聂正琪见过这人,这是父亲的姨娘,经常过来给母亲请安,姨娘原是母亲的大丫鬟,后来被母亲开了脸,给了父亲。
母亲声音平静,她对姨娘说道:“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再对公子说一遍。”
姨娘吃了一惊,忙道:“郡主,这是大人的事,公子还小啊。”
母亲冷笑,道:“他是我的儿子,他必须要知道。”
姨娘无奈,只好说道:“老爷处处提防着妾,妾原本是近不了老爷身的,可是前天老常带来一个人,那人步履匆匆进了老爷的书房,妾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似是曾经见过,便悄悄藏在一块太湖石后面,没过一会儿,老常便又带着那人出来,这次妾看清楚了,那人就是当年给郡主看诊的道士,只是做了俗家打扮,难怪妾初时没有认出来。妾吓了一跳,担心是自己看错了,想起当年那个道士是个六指,便让春玲去找他哥,让他哥悄悄跟着那人看个清楚。”
春玲是姨娘的丫鬟,原本也是母亲这边的人。
“等了大半个时辰,春玲哥回来了,他说一路跟着那人,那人从府里出来,非常小心,兜了几个圈子,进了一家票号,春玲哥也跟着进去,却见那人拿了银票兑了现银,整整五百两,春玲哥悄悄给那家的伙计塞了银子,伙计说那人是个六指。”
姨娘说到这里,就被母亲打断了,母亲说道:“你再告诉公子,那个道士当年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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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咬咬牙,说道:“当年郡主怀着公子时,怀相很好,有一天老爷带了一位会看胎像的郎中进府,请郎中给郡主诊脉,郎中诊完,便说郡主怀的是位小姐,郎中走后,老爷便沉下脸,拂袖而去。郡主很伤心,以为老爷定是嫌弃她没能一举得男。没过几日,妾便听到府里两个婆子在议论,其中一个说她在街上遇到了同乡姐妹,那姐妹先前生了四个女儿,万万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生了个儿子。婆子问过才知道,原来那姐妹原本怀的也是女儿,是吃了灵药换成儿子。妾听了以后,便对郡主说了,郡主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老爷接连十几天没有好脸色,郡主无奈便想试一试,派了车马,让那婆子连同那姐妹去了河南,在河南接回了那位能换男女的道士。”
说到这里,姨娘便忍不住抽噎起来:“那道士给郡主用的方子叫做麒麟方,说是祖传的灵方,是能转换阴阳的奇方。郡主用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郡主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足月便生下了公子,而那道士早就不知去向了。公子两岁那年,郡主请来了有名的神医岳离来给公子看病,那岳神医一下子就说出了麒麟方的名字,还说公子这病他治不了,郡主的身体也……”
小小的他大吃一惊,忍不住看向母亲,那天母亲未施脂粉,面色焦黄,颧骨处却是褐色的……
他看着母亲,母亲也在看着他,母亲的目光越来越冰冷,让他害怕,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他渐渐想明白了,那道士再次出现,却从父亲手中拿到了五百两银子,而他从父亲手里拿到的,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笔银子,几年前就拿到过吧,只是花完了,又来再要。
隔了十年,聂正琪依然能够记起那天母亲眼中的冰冷,与那冰冷同样令他无法遗忘的,便是那种恐惧。
此时此刻,那种恐惧再次来临,聂正琪挣扎着站起身来,抓起小几上的玉瓶,扬起脖子,把玉瓶里的丹药全数倒进口中。
恐惧渐渐远去,聂正琪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是他多虑了,他不用恐惧,黄成黄小安死了,湘竹和湘竹娘想要依附他,自是不会出卖他,再说她们早就吃下了鬼相生,他算过日子,她们的死期就在今天,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已是两具尸体了。
而现在,父亲的那个外室李氏死了,就连去灭口的两名死士也已经死了。
从此刻开始,除了母亲和他,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聂元慎的死因。
那个李氏,就做替罪羊吧。
从此刻开始,他再也不用担心了,他有无忧公子的丹药,他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他会长命百岁,他会让那些当他是病秧子的人看看,他是一个人,一个比他们都要优秀都要出色的人。
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聂正琪不悦地看过去,这些狗奴才整日大惊小怪,这次又怎么了?
砰的一声,紫檀木的屏风被推倒在地,十几双靴子踏过屏风,向他而来。
“顺天府拿人,聂正琪罪证确凿,即刻归案!”
明明只有一个人说话,可是却似有几十几百人在呼喊,是他听错了吗?自从服用了无忧公子送来的丹药,他已经很久没有幻听了。
他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他策划了这么久,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证据,没有证据,顺天府不敢抓他,他不是寻常百姓,他是皇亲,他是勋贵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