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的质疑,路西绽没有同她兜圈子,大方承认道:“嗯。”
乔倚夏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一个连别人的婚戒都拒绝私自翻查的人,又岂会私拆别人的信笺。”如果她没有猜错,那封陈安和真情流露的信,必然是路西绽模仿陈安和的笔迹写的。
“路教授,这不像你的风格。”
“孔子曾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很巧,我与孔圣人的想法完全一致,很欣赏他所倡导的先教后刑,将不教而杀为之虐的观点。这也许就是巨人跟巨人之间的不谋而合吧。”
乔倚夏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个古怪的教授还真是出乎于旁人的意料之外呢,穿着洋气又时髦的衣服,室内装潢充满着现代感,却是孔孟思想的拥护者。
在初见路西绽时,这个年轻有为的教授给乔倚夏的第一印象就是清高倨傲,她不像是那种会对罪犯产生恻隐之心的人,或者用更夸张的词语来说,路西绽很容易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感觉。可接触下来之后乔倚夏逐渐觉得,她的内心并不冰冷,甚至有着比寻常人更加炽烈的温度。
乔倚夏生性孤僻,不喜亲近别人,可路西绽却像是一本精彩绝伦的书,让她想要读到最后。
“多亏了弗洛伊德先生,我才解开了双生的谜题。”乔倚夏掌心向上将手背放在沙发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陈叔叔生前,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他博学又多才,中学时代还曾经是我们班许多女生心中的男神,陈叔叔非常看重他书房里的每一本书,对于他来说,那是比金钱还要更加珍贵的宝物,是他的命根子。”
每个人都有格外珍惜的东西,就如同藏书之于陈安和,乔倚夏相信,无论陈安和精神失常到什么地步,都断不可能将他的柜中书随意摆放。文化人有一个共同点,尤其是像陈安和这种常年研究心理学的医生,他们对于图书的摆放有着严格的要求,为了便于查找,他们会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来摆放图书,而不是像今天乔倚夏所看到的那般,那本弗洛伊德的典藏书两侧摆放着与之毫不相干的《海国图志》和《国学概论》。
“高二的时候陈叔叔带我参观过他的宝贝书房,精美,整齐极了,甚至不亚于一个小型的藏书阁。可今日当我再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却没能第一眼看出异常。”乔倚夏摇摇头,略带遗憾地说道,“更加愚蠢的是,我手里捧着那一本《心理学入门》这么大一个漏洞,都没能一眼看穿。”
陈安和在心理学的领域声望极高,像是《心理学入门》这种书完全是留给新手来看的,他根本没必要多年之后再重新拿出来研究。就算是精神失常,也不至于到了失忆的地步。陆远平想成为陈安和,就要了解他,洞悉他。
路西绽眉眼柔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锋利,她挑挑眉,用一种妙不可言的语气说道:“弗洛伊德先生早已入土为安,可不会开口说话。”
乔倚夏眸色温柔地看着路西绽,按捺住想要给她一个友好的拥抱的冲动:“非常感谢,路教授。”
“乔。”路西绽并没有因为她的感谢而松懈,反倒是神色严肃地侧头看向她,同她四目相对,“你的领悟力的确不低,但我给你一个忠告,永远不要用你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他人。你说陈念宇丝毫不在意陈安和的那座金山,我可一点都不认同。”
乔倚夏回想起白天她跟石韦的对话来,再次觉得路西绽的记忆力和敏锐度异常高,每一句话她都能刻印在脑中。
路西绽继续说道:“只能说,比起那座金山,他有更加在意的东西。”路西绽端起茶几上的精致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发痒的喉咙,强压住咳嗽的念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陈念宇说过的话,他说‘陈安和的一切都是我们李家给的,没了李家,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可以看出,在他年幼时,身边的人一定经常给他灌输类似于父亲是凤凰男的形象,在他的潜意识里,父亲就是一个攀高枝的人。他说我们李家,证明他根本没把陈安和当成一家人,他觉得陈安和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李家给他的,包括那所医院。”
乔倚夏握紧了拳头,脑子里再次闪现出了陈念宇的那张脸,以及他绝望淡然的眼神。乔倚夏浅浅呼出一口气,将目光从路西绽身上移开。
“他想把属于李家的东西夺回来。”乔倚夏猛然眸光一闪,“这就是他执意从商的原因?”
路西绽挑挑眉:“先凭借自己的力量占有一席之地,继而夺回李家的财产,重新振兴被陈安和败掉的李氏企业。如果他只是想复仇,根本不必要这么麻烦,对于一个庸夫俗子来说,只要能够除掉碍眼的人,将积压在心头的怒气排出就够了,但鸿鹄终究是鸿鹄,长久以来被捆绑的翅膀终于伸展开来,他岂会放弃翱翔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路西绽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不再赘言,起身欲上楼。
“你真的有看穿别人心思的本领。”
路西绽定住脚步,回过身子来,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我也曾不耻于揣度别人的内心,但在参与过那么多起案子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什么比心灵的力量更强大。乔,你要记住,法律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人性的力量是无限的。”
乔倚夏却鬼使神差地拉住了路西绽的手。她的手很软,却有些微凉,让乔倚夏不自觉地想要给她多一些温暖。路西绽很显然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举动,却没有将手抽出来。
“其实,你也并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不是么?”
路西绽依旧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说道:“这与人情无关,只关乎道德操守。无论是陈念宇抑或陆远平,我都没有当面指责,把他们归为罪人,但有没有犯错,是否曾经误入歧途,他们心里难道会不知道么?学习心理学只是一种手段,不该把自己参透的心理活动当作炫耀的资本。我也许隐瞒了阴暗的部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譬如陈念宇复仇外衣裹挟下的贪念,譬如陆远平救妻苦衷背后的片刻迷失。”
“好了,爱问为什么的小朋友,我要休息了,请你放开我。”路西绽把目光定格在乔倚夏的手上。
“如果不放呢?”
路西绽漠然道:“乔警官,你再这样无礼下去,我真的要起诉你了。”这道貌岸然的乔倚夏,身份‘卑微’的佣人,竟敢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真是胆大包天,“罢了,乔警官,对于你这次的表现,我给你打及格分。”
而听着路西绽的话,乔倚夏心里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意,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让路西绽有些发疼:“我明天就走。”乔倚夏起身,同路西绽相对,两个人身高相仿,所以路西绽并没有让她有太大的压迫感,“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话罢便不管不顾地双手握住路西绽的肩将她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不容置疑地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路西绽倔强不肯吃退烧药,早上出门外面又寒,也不知好透彻了没有。确定路西绽的额头凉凉的,没有回热的迹象,乔倚夏才将手移开,点点头说了声不错。
路西绽自小有些清高,鲜少有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那股子傲气愈发明显起来,没有人敢靠近她,更别说亲近她了。像乔倚夏这般迎难而上的,倒是第一个。
“莫名其妙。”路西绽拉开同乔倚夏的距离,微微皱了皱眉,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边上楼边说道,“吃过饭之后将碗筷洗干净,低于三遍我会给你扣分,一直扣到五十九分。不要妄图偷懒,你那点小伎俩逃不过我的法眼。”
乔倚夏歪歪头,越发觉得她可爱。走到厨房,看着在餐台上被摆放地好好的两菜一汤,乔倚夏心中瞬间被浓浓的暖意充斥,自工作以来,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肚子饿了之后回家就能吃一顿好菜的感觉了。路西绽是一个很体贴的完美雇主,她聪明而貌美,天生就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女,厨房这种地方看起来跟她格格不入,可她又能把每一件事情做的很好。
吃着路西绽为自己炒的菜,乔倚夏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她不洗碗了,绝对不要洗了。
约莫十一点半的时候,乔倚夏走到路西绽卧室门前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了路西绽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声音,乔倚夏扬了扬唇角,用刚刚好的音量说了声晚安。
许是这几日奔波太过疲惫,回到三楼偏房之后乔倚夏未想太多就入了梦。而路西绽则违背了自己制定的作息时间,在乔倚夏道过晚安之后离开卧室去了书房为自己的最新论文进行最后的收尾以及修改工作。换作以前她熬夜工作,定会让青烨隔一个小时帮自己热一杯牛奶来提神,但如今想着乔倚夏已经睡下了,一向工作起来就会聚精会神的她头一次分神自己去煮了牛奶。
路过楼梯口时路西绽敏锐地听着楼上似乎隐约传来了什么声音,很浅很轻,若是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
这种类似乎呼救的声音随着路西绽在楼梯上的走动愈发清晰起来,乔倚夏略带哭腔含糊不清的话语让路西绽不觉中加快了步伐。
“别走,倚辉,倚辉我是姐姐,你拉住,倚辉快拉住我的手!”
打开房门之后路西绽顾不得身子的不舒服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坐到乔倚夏的床边开始摇晃起她来:“乔,醒一醒。”
“啊!”乔倚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着一双眼睛,汗水浸染了她的发丝,她直直地坐着,像不带一丝生气的傀儡,“小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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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绽知道,乔倚夏是梦魇了,若是此刻不叫醒她,怕是等她自己惊醒时会更加恐惧。乔倚夏看似清醒了,却又好像没有完全清醒,她颤抖着捏住路西绽的肩膀,乔倚夏身手极佳,原本力气就大,此刻情绪失控更是不知轻重将路西绽捏的很疼,她拼命摇晃着她,汗水汩汩冒出来:“小辉呢?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路西绽忍着肩膀的剧痛淡淡道:“他很好。”
乔倚夏这才慢慢放开手,低着头喃喃道:“姐姐错了,原谅姐姐罢。”继而双手紧紧抱着头,看起来异常痛苦,甚至用右手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你饶了姐姐吧,姐姐头好疼,姐姐要疯了!”
“倚辉很关心姐姐。”路西绽握住乔倚夏使劲拍着自己头的手,安抚她道,“安心睡觉,才能不让倚辉担心。”
她的话似乎有魔力一般,明明冰冷的很,可在乔倚夏听来却是那么柔和,还有那双充满灵气的双眸,此刻这样认真地望着自己,教她什么都不畏惧了。哪怕是恶鬼缠身,她也敢去面对。乔倚夏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将自己埋入她的怀中,却一句话也不说。
对于路西绽而言,她甚为厌倦这类亲昵的动作,她自小性格清冷,抗拒与父母的拥抱牵手,自然也不曾想过会同别人有这样亲近的举动。但感觉到乔倚夏的颤抖,她无法将她推开,却又同样无法对她有所回应,只得僵直着身子安静地坐着,等着她的情绪慢慢恢复。
房间里的小桔灯氤氲着淡淡的光,将路西绽和乔倚夏笼罩于一片金色花海之中,乔倚夏紧紧闭着双眼,不住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她自小胆子就比同龄孩子要小一些,一直到成年时还要开灯睡觉,长时间的黑暗会剥夺他的安全感,在十八岁之前,她从来不曾想过未来自己会从事刑侦工作,若非发生了那件事,若非那人就这样永远消失。
她永生难忘的人,她的小辉。
打那之后,她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深爱的写作,放弃了北大汉语言文学的梦想,在志愿栏里毅然决然填下了警校,当她终于穿上警服的那天,她发誓,她要让远在天堂的倚辉,安心地闭上双眼。
时间在点滴间流逝,听着耳畔传来的均匀呼吸声,路西绽将她轻放于床上,让她的头可以以一种舒服的姿势枕着枕头。
路西绽完成工作回到房间时已近凌晨两点,一片黑暗之中她睁着一双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一阵庞大的孤独朝她席卷而来,让她顿时倍感清醒。
翌日清晨乔倚夏接到石韦的电话,说是这次她们八组破案效率极高,高局为了鼓励同志们特批休息一日,这对于警务人员来说无疑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他们与寻常人不同,莫说周六周日,就连春节都要紧绷着神经,没有假期一说。
如此说来,倒真是要好好感谢路教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