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石韦等人进门直至现在,时间左不过才过了三十分钟,而对于陈念宇来说,这区区三十分钟,却漫长的好似三十个年头,近乎黑暗的空间之中仿佛有一个食人魔,一点一点慢慢将他吞噬,最后把他心中最脆弱的角落平摊开来,将他彻底打败。石韦原以为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会对他们的拘捕百般抗拒,可陈念宇非但没有抗拒,甚至于眼中不含一丝戾气,让他看起来异常的心如止水。
他把手中打包好的饭盒放到白英手中:“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念微。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做菜给她吃了。”
这不仅出乎了石韦的意料之外,同样也是白英所没有料想到的。她看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目光讳莫如深的路西绽,微抿了一下嘴唇。
路西绽身着长风衣随他们一同走到门外,陈念宇在石韦打开车门准备将他押进去的那一刻却突然回身望向路西绽,他英气的双眸里泛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微微扬起唇角,用唇形无声地勾勒:“我输给你了。”
乔倚夏降了降车窗,窗外呼啸的寒风像冰刀一样钻进来刺在她的脸上,她侧过头,看着陈念宇那张脸,想起已经灰飞烟灭的陈念奇和陈安和,想到今后要孤身一人面对未来的陈念微,顿觉眉心酸胀。陈念宇戴着手铐,淡薄的双眼叫他看起来像一个文弱书生。
“她挺厉害的。”他开口道,“她让我觉得,有点儿后悔了。觉得有点儿,有点儿对不住……呵,反正下辈子也不会再见。黄泉路上,我不会寂寞,我可以去陪奶奶了。”
“……”车里很安静,听着他的话,没有人吱声。
“倚夏,如果可以的话,好好照顾念微。”
乔倚夏应了他,而后不再看他,将车窗升至最高,脑海中回想着那首小提琴曲的旋律,总结起路西绽精彩的破案教学过程。她不仅协助她们八组迅速侦破了案子,且“因材施教”,洗涤了一个罪犯充满污垢的心。在陈家,那句“凶手已经找到”看似是对陆远平说的,其实是说给陈念奇听的,这就是击溃他心理防线的第一步。
陈念宇的心中无疑是挣扎的,一方面人天生恐惧死亡,尤其是像陈念宇这般愤世嫉俗慨叹命运不公的人,报复心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剧。可另一方面,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却是这一份强烈的仇恨。因为要报仇,所以要更加坚定地活下去。现在他完成了他的愿望,但是这却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解脱。当一个人濒临绝望的时候,浮现在他眼前的不会是仇恨,而是他对这个世界仅存的眷恋。一如陈念微之于陈念微。
乔倚夏感慨于路西绽最后留给他的这半个小时,也许就是凭借着这半个小时,让一个对世界满怀绝望的人,感知到了最后一点希望,而那份希望,就是他活过的证据。
她困惑过,既已锁定真凶,又何苦大费周折带走陆远平。
陆远平看起来冥顽不灵,实际上心中的城墙早已在慢慢的土崩瓦解,随后,这位聪明的教授利用darkeffect,也就是心理学上经典的黑暗效应,将其置于昏暗环境之中,让陆远平减少戒备感而产生安全感,而在安全感产生的同时,心中脆弱和真实的一面也将暴露无遗。黑暗里,由于身份地位所产生的压迫感都会降到最低。
一个被生活折磨,被父母抛弃,被哥哥拒绝相认,又被侄子所残酷利用的人。哪怕他的心是铁做的,也很难不陷入绝望和崩溃。在外人眼里路西绽也许是在拷问他,但实际上,路西绽是在对他进行心理治疗,让他从混沌的局面中勇敢地走出来。
下车之后,站在门口的陈念微几乎是发疯一般地飞奔到陈念宇面前,双手抱住陈念宇的肩膀,眼泪被吹散在这寒冷的冬日里。
“哥!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快告诉他们,是他们搞错了,你快说啊!”陈念微情绪过于激动,像是被哽在喉咙的泪水给呛到了,停顿了片刻,“哥你快说啊来不及了!”
陆远平平静的看着这个跟自己至亲的妹妹,伸手用指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帮她把碎头发捋到一边:“念微,对不起。”
这一刻,陈念微才终于松开了紧紧握着陆远平肩膀的手,瘫倒在了地上,商陆和白英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着她无声的哭泣。
“爸爸没有了,弟弟也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啊……”
局里的人都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陈念宇,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起伏。在为陈念微做下那一道红烧鸡翅的时候,他倾注了他此生仅有的,全部的情感。他常以为自己是一个生来就没有感情的人,他没有爱过人,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他总觉得他活在世上是一种折磨,被太多不好的事情遮住了眼睛。他痛恨每一个过得快乐的人,更痛恨他的整个人生。
他说不上来路西绽厉害在哪里,她的读心术的确很厉害,她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可只有陆远平自己知道,真正打动他的并非她那高明的读心术,而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当成罪人来看待。在世人的眼中,杀人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在路西绽的眼里,他读到了一种平等,她不用法治的观念来捆绑自己,而是从他最珍视的情感之上惊醒自己,从而使他找到了自己这一生的价值,那就是那一份,虽然不那么浓烈,但是一直都存在着的,可贵的亲情。他想,也许他认为他从未感知过的东西,他真的有拥有过。
从头到尾,路西绽都没有说过他是罪人,可就这种不说,才让他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他真的是一个罪人。
他输了,输的很彻底。
凶犯落网,高局对八组赞不绝口,石韦自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高局对于八组的一切表扬,只有乔倚夏将一切都归功于路西绽,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乔倚夏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已近晚上九点,顾不得吃完商陆买来的盒饭便急匆匆地开车赶回了路宅。
陆远平说他输了,可是她呢,这一场跟路西绽之间的游戏,她又能算得上赢吗?
许是早上又受了些寒气,路西绽的气喘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是又加重了几分,所以极其厌恶吃药的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吃下酮替芬和平喘宁。
“路教授,抱歉,今晚工作得有些晚。”话虽如此,可比起通宵的时候也已经好上了许多。
路西绽摘下银丝边框眼镜,捏了捏眉心,对她说道:“厨房里有菜,饿了自己去热。”
“没关系。”乔倚夏摇摇头,坐到路西绽旁边,俏皮地弯弯眼睛,“我不饿。”明明她是路西绽的保姆来着,现如今却怎么看怎么像身份倒置,让她心中过意不去。
“饿不饿,你说了不算。”路西绽淡淡道。
乔倚夏疑问道:“我说了不算?”
“我说你饿,你就是饿。”
听着路西绽傲娇的话,乔倚夏忍住发笑的念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好,路教授,我饿了,我等会就去热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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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绽干咳一声,继而又是一副高贵冷漠之姿:“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以你的表现,我很难给你打出及格分。”
怎会没有话要对她讲,白天路西绽的分析刻意回避了几个问题,比方说车内的小提琴曲,比方说书房中的秘密,乔倚夏知道,这是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而这个案子也的确证明了乔倚夏的想法,也就是路西绽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每一句话都需要细细的去斟酌,方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原来路教授早就知道陈安和与陆远平双生的秘密了。”所以才会反复放那首《双生花》给她听,可惜她却没有能够早些领悟到她的用意。乔倚夏看着路西绽精致淡雅的侧脸,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延展开来,像是一幅山水画卷,“我着实没有想到,遭到家里人反对的会是陆远平。”
在去奶茶店见陈念微之前,路西绽对乔倚夏说,关于家庭阻力的分析,她只能给她打八十分。在乔倚夏判断二人家庭原因的过程中,她潜意识里把家庭的反对归结到了女方的身上,运用惯性思维指出了一条错误的方向。若非此后的办案过程有路西绽提点,他们怕是还要浪费许多不必要浪费的时间。
“逆向思维看似极端,但在许多案件的侦破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路西绽道。
“其实路教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听着乔倚夏突如其来的称赞,路西绽不语,曾有不计其数的人说过她精明抑或灵气,却是第一回有人用善良来形容她。乔倚夏继续说道,“我想,陆远平夫妇那早亡的孩子定然也是令他误入歧途的一个因素,他虽然懦弱,但并不代表他完全不会怨恨,陈念宇不仅利用了他的妻子,还利用了他的恨。但路教授白天同石队解说的时候,居然不曾提过一个字。”
在这个故事里,陆远平完全扮演着一个无辜受害者的角色,但是实际上,他并不完全是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路西绽知道,在整个过程中,他必然有过被金钱所诱惑的瞬间。为什么自己的哥哥可以锦衣玉食,而自己跟妻子却要风餐露宿。他是懦弱,但也恨过。如果没有这份浓浓的恨意,即便他有早期痴呆症,也不会这么好控制。他是在扮演那个人,可是他也想变成那个人。
路西绽的脸色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的声音仍旧淡漠,而淡漠之中却又添了几分的柔软:“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被外人所知晓的过往,每个人都会有迷失的瞬间。破案固然重要,可没有必要把别人的伤疤公之于众。”
“那封信不是陈叔叔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