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落凤琴修好了,琴弦一根根地接续上，形貌如故。李承霜把琴放在了院外，寒风摇树枝,落了满弦&30340;残缺花叶。

江远寒揪着那个叫范陶&30340;弟子，强迫青年跟他不甘不愿地聊天。这回范陶终于相信他们两个是那种关系了,震惊了很久才接受现实。

江远寒侧敲旁击、套路一个接一个地骗对方说话，知道了很多小师叔以前&30340;事。他知道&30340;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这种人不应该跟对方掺和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他没有办法，不能回头。

回头也没有路了。他要自己杀出来一条才行。

江远寒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琴,听一边&30340;范陶控诉自己，只觉得很好笑。就在落花满地之时，一旁&30340;玄剑派弟子突然不说话了，而是拘谨地站起身,唤了一句：“长老。”

他抬头望去,见到一身素袍&30340;凝水立在桂花树下，肩头落满了残瓣,像是看了很久。

范陶扯了他一下,似乎是想提醒莫知跟着守礼。但对方却直直地望过去,分毫未动。

凌波道人抬起手，拂尘扫过花瓣,道：“你先走。我有些事想跟莫知说。”

范陶不敢细问，但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离开了。

江远寒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擦琴,把落凤琴擦得整洁干净之后,听到对方开口：“离开玄剑派吧。”

他&30340;手指一顿，弦音微动，颤出一声鸣响。

“你别耽误他。”凝水上前几步，坐到了他&30340;对面，“承霜师弟修&30340;是太上之道，他心里不能偏爱你，但凡有了偏爱，必起私心，有了私心，如何成道？”

江远寒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30340;事情了，不要说小师叔没有偏爱他，但凡是有，也只是他们两个&30340;事情，其他人没有置喙&30340;余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长辈之爱，但他&30340;双亲、兄长，都只会告诉他，别害怕，放手去做。

因为这终究是他自己&30340;人生，最后走向什么样&30340;结局，也是他自己来决定&30340;。

“凌波长老为小师叔煞费苦心，计较长远，不知道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

凝水盯着他，皱紧了眉：“他以后会明白&30340;。人生在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都是混账话。”江远寒眯起眼睛，觉得恼火，“凭什么小师叔就要肩负起他人&30340;命运？就因为他善良正直，因为他心软，因为他优秀吗，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30340;道理！”

凝水哑然失语，她重新审视对方&30340;面容和气质，突然觉得，原来承霜师弟对他&30340;好，并没有浪费。

“如果有选择&30340;话，我也希望师弟能够一生顺遂平安，爱他所爱。”凝水笑了笑，只觉得悲哀，“成道与否，也许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很多时候，人是没有选择&30340;余地&30340;。”

江远寒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说，但下一瞬，刺目&30340;罡风逼面而来。他浑身倏忽一紧，血红&30340;短刃锵然对撞，跟凌波道人出鞘&30340;长剑碰出脆响。

他这具身躯是打不过对方&30340;，而真身却又不能动。凌波道人&30340;剑气如同绵密&30340;海水，逼得他透不过气来，闪身退了好几个身位，一下子撞到仙府外&30340;巨大桂花树上。

浓烈&30340;香气、飞散&30340;残叶，覆盖了满身。

“魔气？”凝水蹙起黛眉，“你是魔修？”

“长老杀意已决，我是不是魔修，有什么关系？”江远寒咬着牙笑出声，嘲讽道，“你也配当他&30340;师姐吗？没有选择，就要自己争取生机、争取选择，你只是一个墨守成规&30340;懦弱之人罢了。”

凝水眉目不惊，眼底却释出寒意，剑风一下接着一下，是冲着他&30340;命去&30340;。

江远寒并不觉得意外，这么多年，正道究竟怎样，他见识得多了。正因为觉得人性黑暗至极，所以遇到一点无瑕&30340;光，才格外珍惜。

桂花树被砍断了枝芽，满地狼藉。琴弦被剑锋撩动，发出刺耳&30340;乱响。

很快凝水就发现，眼前这只不驯&30340;兽，不过是在师弟&30340;抚慰下暂时藏起了獠牙，他骄纵狂妄，暴躁乖戾，让她短时间解决处理此事&30340;想法，完全破灭了。

事情好像在朝着更不可预料&30340;方向发展。

————

奉剑殿。

这里从没有过这么针锋相对&30340;时刻。

常乾坐在扶象道人身侧&30340;客座上，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是扶象子所说&30340;，商议已定吗？”

他是受邀前来为辟寒剑召回魔纹，重新封印&30340;。但到了奉剑殿，见到李承霜之后，才发觉对方并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还坚持拒绝。

扶象道人坐在上首，垂眸平静道：“以常魔君&30340;能力，纵然承霜师弟想不清楚，也不耽误封印魔剑。”

“可我不做这种事。”常乾直接道，“扶象子镇守望归岛这么多年，也把自己守得糊涂了。”

扶象道人沉默不语，他望着李承霜，见到对方如一柄尘封&30340;剑，处处都带着隐而不露&30340;锋芒和拒绝，从前他们以为这把剑是拿来宰割妖族&30340;，但到现在才知道，人不可为剑，人生而有情。

他不知道凝水会怎么做，威逼或利诱，还是破戒动杀。但他知道自己和凝水一样，行事皆因关爱而生。

只是这关爱，令人难以呼吸。

“多谢常魔君。”李承霜微微皱眉，“我并不知道此事，也不愿意再走捷径，修道修心，本就是应该&30340;。这并不能庇护我什么，情爱生死，是好是坏，我自己承担。”

常乾看了他许久，忽地想到那日见到&30340;那个魔修，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妙&30340;感觉，像是游鱼一样飞速而过，掠过心尖，抓不住踪影。

正当此刻，奉剑殿&30340;殿门骤然被推开，穿着弟子服&30340;范陶猛地冲进来：“小师叔！莫知他……”

范陶&30340;话只说了几个字，骤然见到扶象道人晦暗不明&30340;神色，话语便卡住了嗓子里。但李承霜何等心性，瞬息间便知晓了他话中&30340;含义。

扶象道人看着李承霜立即离开，根本来不及阻拦。他转了转手中&30340;拂尘，一旁&30340;常魔君突然也站了起来，无甚情绪地道：“我也去看一眼。”

“常魔君……”

“嘘。”常乾抬指噤声，目光沉淀了下来。“扶象子，你已经做错一件事了。”

夜起风雪。

这是一个寒冷&30340;夜晚，正该是人间下雪&30340;时节。上一次初雪，江远寒伤痕累累，没想到再次遇到下雪天，也依旧如此。

凌波道人完全被他震住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顽强、这么一意孤行&30340;人，她&30340;剑锋早就沾了血，但那好像并不是江远寒&30340;鲜血一样。

对方满身伤口，血迹浸透衣衫，在夜风刮过时，猩红&30340;领子翻出来，撩起哗啦一声响动。冷风将这些腥甜&30340;血气送往各方，带着不服输&30340;味道。

江远寒从小就这样，就算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他也不会认输，何况只是一个截杀。

他遇到&30340;截杀，实在太多次了。让他沉迷于这种生死之间&30340;兴奋和快乐，但这次他并不喜欢，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更宁静温柔&30340;快乐。

血刃滴落水迹，猩红&30340;纹路顺着他&30340;胳膊浸透薄衫。血水蛰过他&30340;眉尾&30340;肌肤破损，带着一点儿刺痛。

江远寒不觉得痛。

这棵种在小师叔院子里很多很多年&30340;桂花树，被纵横&30340;剑气与刀锋削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江远寒有些心疼，他怕小师叔见了伤心。

但他却不知道，李承霜见到他受伤，才会伤心。

凝水显然也被这种久战不下&30340;局面激怒了，她&30340;剑锋凌厉逼人，堪堪地擦过江远寒&30340;脸颊，割断了几缕长发，就在剑芒差一点点就要震碎面具、削过喉咙&30340;刹那，万道如网&30340;金色剑光铺天盖地地冲荡过来，一个看不清&30340;影子挡住了她&30340;剑招。

剑光散去，凝水见到李承霜&30340;背影。

她心里陡然一寒，知道无可转圜了。

江远寒被护住&30340;时候还有一些恍惚，因为他离开魔界&30340;这些年来，还没有接受过别人&30340;爱护。可他&30340;身体一接触到对方&30340;温度，就感觉到了巨大&30340;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委屈，就是委屈得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能感觉到小师叔低沉微乱&30340;呼吸，他感觉对方把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连一个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他一身&30340;血，把素净&30340;道袍弄得乱糟糟&30340;。但江远寒喜欢把他&30340;小师叔弄得乱七八糟，他喜欢捣乱，喜欢荒唐，喜欢莽撞，喜欢毫无章法……他喜欢那些不加掩饰&30340;东西。

譬如偏爱，譬如一片真心。

江远寒&30340;血刃融化在手心，顺着血液回流过去。他痴缠地抱住对方，委屈到了极致，伏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

“废物小师叔。”他低声道，“我不行，我要死了。”

“不会。”李承霜&30340;声音有点哑。

他越是这么说，江远寒就越娇气，他趴在对方&30340;怀里，温热&30340;血液把对方&30340;衣衫彻彻底底地弄脏了。

小狐狸声音哽咽。

“我好疼，你抱抱我。”

李承霜不敢抱紧他，就是因为对方身上&30340;伤口太多了。他抵着江远寒&30340;额头，低声重复道：“我抱你。没事&30340;……我保护你，没事&30340;……”

江远寒挨着他，被对方微凉&30340;体温抚慰了心神，他低低地控诉：“我打不过她，我真&30340;要死了，我好难受，小师叔……”

“不会。”李承霜按着他&30340;脊背，“你会长生，会活得比我久。”

江远寒怔怔地看着他。

他确实浑身上下都很疼，但他也很想笑一笑，不知道为什么。

在两人&30340;身后，常乾随手架住凌波道人&30340;剑刃，转腕顶了回去，神情无波地拍了拍手，低头道：“玄剑派如此行事，真叫我意外。”

凝水盯着他质问道：“门派内务，常魔君也要管吗？”

常乾抬眸看着她：“那是魔修，不算是你们&30340;门派内务。如果玄剑派执意杀人，不如让他跟我走。”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意思。

“但这样一来，恐怕你们&30340;玉霄神，也要跟着我走了。”

小师叔停驻在他床畔。

江远寒&30340;脑海中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他对自己&30340;所作所为懊恼至极，但他&30340;脾气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他等了一下，听到小师叔问。

“那位女修托我谢你。”

江远寒从心里窜出来一道火气，他&30340;齿尖抵紧了，才压制住自己咬碎什么东西&30340;：“谢我做什么？”

李承霜望着他：“谢你救她。”

“我只是手痒。”江远寒道，“如果你没有来，她也会死。”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这句话&30340;真假，也不知道小师叔到底会相信他哪句话……但毫无疑问&30340;是，江远寒极厌恶被别人当成好人，在他心里，善良&30340;好人往往都会受尽折磨，他长久地抗拒。

对方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江远寒听到辟寒剑放到案上&30340;微沉声响。

他心里一凝，莫名有一种不好&30340;预感。他转移视线，看到李承霜面色不变地微拢衣袖，掀开了他身上为数不多&30340;纤薄衣衫。

江远寒眉心一跳，抬手猛地扣住他&30340;腕，乌眸发寒&30340;往上抬起：“你也不想活了？”

李承霜看了一眼他绷紧&30340;指骨，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江远寒沉寂一刹，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旁侧，看到一瓶已揭开使用过&30340;药膏，随后立即察觉到自己身上&30340;伤口都敷有灵药，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李承霜坐在他身畔，把衣衫挑开，露出眼前这具遍体鳞伤&30340;躯体，随后拿起玄剑派传承下来&30340;外伤修复药膏，眸光无波地给他换药。

“……这是按时辰换&30340;？”江远寒忽然问。

“嗯。”

“几个时辰？”

“两个。”

“……”江远寒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脑海里在想些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昏过去多久？”

“整整一日。”

整整一日……十二个时辰，六次换药。

江远寒一时也说不出苛责他&30340;话来了，他垂眸看着对方&30340;手。

辟寒剑&30340;剑主是琴剑双修，他记得很清楚。小师叔&30340;手非常好看，是那种线条利落、劲力充沛&30340;漂亮，指节好似比常人要长一部分，修长如竹。

他&30340;手带着药膏&30340;凉意，熨帖地覆盖刺痛难消&30340;伤口。江远寒对这些伤早已习惯，根本不觉得痛，但盯着李承霜专注不动&30340;眼睛，忽地抬手勾住了他&30340;脖颈。

李承霜知道他动作幅度太大会扯裂伤口，顺势低下了头，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了。”

“废物小师叔连自己门派&30340;弟子都不能保护，”江远寒懒洋洋地道，“今天不得跪下来给我磕一个？”

挺好&30340;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李承霜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他&30340;脾气，还是今日看他格外顺眼，对这种嘲笑拉仇恨&30340;话也能平静以待。他就是渺云山山巅上&30340;一场雪，终年难化，眉宇不惊。

但江远寒却知道他远非冰雪，这个人&30340;心口是烫&30340;，里面活泼泼地跳着一颗善良侠义&30340;心脏，连同他&30340;五脏六腑，都沸热得如此迷人。

“你承认是保护了么。”李承霜道。

江远寒自然不肯承认，他眼神晦暗下去片刻，似乎很厌烦对方这句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找到了新&30340;乐子。

他&30340;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小师叔&30340;后颈，像摸某种小动物：“你今天生什么气？”

李承霜抿了抿唇，没说话。

江远寒怎么会轻易地放过对方，他观察着小师叔&30340;神色，开玩笑似&30340;：“难道你怪我抢了你英雄救美&30340;机会？那个女孩……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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