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穿着白色儒衫,身材修长清瘦,行走时萧萧肃肃,如松下清风,没有丝毫闺阁之气。
头上戴着一只竹编的斗笠,垂下黑色轻纱,遮了大半张脸,只露了一截不甚柔美、略有棱角的下巴。
李俨下阶迎了两步,拱手一拜:“先生!”
一双瘦削修长的手接住了太子殿下的下拜动作,面纱之下,女子轻笑一声,道:“殿下别折杀我了。”
李俨微微一笑,侧身迎女子入内,问道:“先生为何而来?”
女子转身,面纱下一双眼眸依稀有光:“为公孙正德之死而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八年前,有人亲眼目睹公孙正德欲行不轨;八年后,同一个人,再次亲眼目睹公孙正德对同一人欲行不轨!
“兴和五年七月十六,吴兴境内卞山脚下……朱姑娘年幼,我自己也手无缚鸡之力,于是引了路过的御史穆鸿来救……”
“兴和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江宁境内摄山西麓……朱姑娘遭药物暗算,以剑刃自伤后,刺伤公孙正德逃走……家仆救治不及,失血过多而亡!”
乌江县县衙中,太子殿下侧位而坐,大理少卿许航主审,江宁太守史达陪审,池长庭与闻礼左右分座,其余随行官员均有到场,满堂济济,肃穆端严。
白衣女子依旧戴着帷帽,负手而立,身姿清举如文士。
她的嗓音较寻常女子略低,陈述时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愤懑,措辞也毫无指责,兼之语声朗朗,又带了一丝女子的柔润悲悯,听在诸人耳中,不及思考,便先受用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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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跪在地上的女嫌犯,也是一身素衣,脂粉不施,却丽色天成,眉目间恹恹萎靡,简直楚楚可怜,话还未开口,众人已露怜惜之色。
也只有公孙义,不但没有动容,甚至怒火更甚。
“是谁派你来污蔑我儿!两次还被同一人撞见,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公孙义怒极欲狂,若不是边上太子亲卫手中的刀已半截出鞘,恐怕已经扑上去将这凭空出现的白衣女子生吞活剥了。
白衣女子不恼不怒,只是语气淡了几分——
“都尉身为其父,膝下独子品性如何不会不知,昔日不曾约束管教,如今他多行不义而毙命,当深思己过,向殿下呈书谢罪!”
她年纪不大,对着已近半百的公孙义却俨然训斥姿态,看在许多人眼里,简直狂傲。
公孙义更是目眦欲裂:“贱人——”
“放肆!”座下两人异口同声怒斥,同时惊堂木拍响。
池长庭掀了掀眼皮,有些意外。
这两人,竟是东宫舍人闻礼和大理少卿许航。
若说许航出声怒斥是为维护公堂肃静——也不用那么愤怒,而闻礼眼里向来只有东宫,这回竟然会如此失控地维护一名女子。
池长庭当然不会肤浅地将两人的失态简单归结为爱慕,这样的不容亵渎,起码也得是仰慕了。
又将目光移回白衣女子身上。
这白衣女子,应该就是昨日持东宫玉牌求见的那名女子。
持东宫玉牌的女子,闻礼认得不奇怪,许航也认得?
池长庭正猜测着白衣女子的身份,忽然瞥见朱弦也悄悄去看白衣女子,明眸流盼,鲜活得不行,哪里还有刚才的柔弱堪怜模样?
这姑娘也真是心大……
池长庭心下无奈,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到她恍然回神,继续耷拉着眼皮拿出合格的受害者姿态。
目光再回到白衣女子身上,池长庭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相较于许航和闻礼的愤怒,白衣女子的反应却很平静。
“朱姑娘因为自保手刃歹徒,岂能因此获罪?在座诸公或已有妻女,或将有妻女,如何忍见?”
公孙义赤目怒瞪:“简直胡言乱语!杀人偿命,自古天经地义!休要巧言惑众!”
白衣女子轻叹一声,道:“八年前我未能将公孙正德绳之以法,放任他为非作歹八年,乃至八年后再次伤害朱姑娘,已是一生所愧——”
她突然抬手取下帷帽,随手丢在地上。
她从上堂便一直戴着帷帽,不露真容,且太子殿下对此持默认态度,这是神秘,更是身份不俗。
此时摘下帷帽,露出的真容清淡得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帽下只简单盘了个道姑髻,发髻被帽子压得有些乱,但丝毫不影响她面容的宁静。
算不得十分貌美的女子,甚至也不够年轻,然而双眸静远,若有山河与日月。
她撩起袍角跪下,抬起头,神色淡淡:“吴县陆子衿,愿请明公正审!”
一时间,满座哗然。
吴县陆子衿!
居然是吴县陆子衿!
果然是吴县陆子衿!
……
“爹爹!”
池长庭刚迈入后院,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子朝自己撞了过来,忙抬手扶住。
刚一扶住,身前衣裳就被揪了起来。
“爹爹!我听说陆大姐姐来了!是不是真的?”池小姑娘满脸惊喜雀跃。
“唔……”池长庭点了点头。
“她现在在哪儿?我可以去找她吗?”池棠高兴坏了。
上回匆匆分别,遗留了好多误会,越是愧疚,就越是想念,她终于可以向大姐姐道歉了!
虽然大姐姐疼她,多半不会计较,可她也不能恃宠而骄,一定要真心实意道歉,再给大姐姐亲手做个香囊什么的,大姐姐一定会很高兴!
她高兴地畅想了一会儿,才发现池长庭面色古怪着没有回答。
“爹爹?”池棠不安地唤了一声。
池长庭轻咳道:“你大姐姐……已经走了……”
“走了?”池棠茫然地重复了一声,“去哪儿了?”她问道。
池长庭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她就是来替朱姑娘作证,许少卿的判决公正合理,她了了心事,就离开了。”
“了了心事……”池棠看着他,瘪了瘪嘴,“她都没想过来看我吗?”
池长庭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小姑娘的肩被他一拍就塌了下去,看起来好不可怜。
池长庭心疼得有些恼火,不由迁怒地瞪了青衣一眼。
好在池棠很快意识到自己让爹爹担心了,又重新扬起笑脸问道:“爹爹,朱姑娘是不是无罪释放了?”
池长庭心中一叹,搂了她的双肩转向里走,答道:“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