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修惊恐得腿都在抖了,死都没想到都这个情况了,这二傻子竟然还在惦记那一千玉石。
命都要没有了!
整个长街落针可闻,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满秋狭轻轻掀开面纱一角,将视线落在相重镜那张满是脏污的脸上,神色更加阴沉。
他身上未消散的杀气更重,面纱缝隙中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几乎想要将他挫骨扬灰。
哪怕隔着一层面纱众人依然能瞧出来满秋狭身上越来越重的冷然戾气,本来还有人觉得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也许和满秋狭是故交,但见到满秋狭这个反应,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家的故交一见面就要烧人房子,而且满秋狭可不是见了故交的反应,反而像是见了仇敌。
众人一边沉默一边暗搓搓等着看好戏。
满秋狭浑身裹挟着骇然的冷意,脚尖落地,快步走到相重镜面前,脸上的怒气终于积攒到了顶峰,离得越近越能看清楚相重镜那狼狈的脸时,彻底爆发出来了。
满秋狭怒道:“你……”
相重镜像是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在他开口之前,干净利索地将右手抬起来紧紧捂住耳朵,但他左手不能动,满秋狭的暴怒谩骂还是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张脸是被你这么糟践的吗?!”满秋狭几乎气疯了,嘴唇都在发抖。
相重镜被他吼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注重什么形象,见满秋狭气成这样,试探着道:“我觉得还行。”
满秋狭这辈子都没这么不顾形象地咆哮过:“我杀你!”
相重镜:“……”
相重镜脸皮极厚,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安理得地朝他伸出手,道:“一千玉石。”
满秋狭:“……”
满秋狭双眸都要泛红了,恨不得将相重镜这层皮扒下来,他狠狠瞪了相重镜一眼,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暴躁。
“你欠了谁的债?”
满秋狭余怒未消的眸子冷冷一扫周围,最后落在目瞪口呆的散修身上,眉头紧皱:“你的?”
散修脑海中一片空白,呆愣半晌才茫然“啊?”了一声。
周围等着看好戏的人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有的人脸上看好戏的神情还未散去,显得异常滑稽。
谁都没想到,这么落魄的散修,竟然真的和满秋狭有故交,且瞧着关系匪浅。
一向我行我素,瞧不起所有人的满秋狭居然也会帮人心甘情愿地还债?
周围传来一阵阵吸气声。
方才相重镜背对着所有人掀开兜帽,没人瞧见他的脸,此时众人全都匪夷所思地将视线朝着相重镜看过去,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满秋狭神色更冷了,沉声道:“管好你们的眼睛。”
众人一惊,立刻将眼睛垂下,不敢再看。
相重镜找到了冤大头,根本没管其他人的反应,正笨手笨脚地用一只手将他买来的转运符往身上系。
袖子放两个,腰上挂三个,剩下的全都往衣襟里塞。
他六十年前收集的转运符已经在三毒秘境中随着储物镯子毁了个彻底,是时候再收集些了。
满秋狭看到他这么宝贝那一堆废纸的架势,眉头紧皱:“就这几个转运符,需要一千玉石?”
他说着,视线不满地看向散修。
散修此时已经回过神,被满秋狭这个眼神一扫,他脸色惨白,险些直接跪下,拼命摇头。
“不不不!”
无门无派又没脑子的相重镜他敢随意哄骗,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坑满秋狭,除非他不想在无尽道待了。
散修两股战战,强行顶着满秋狭杀人似的眼神,讷讷道:“那是送给……道友的,不必玉石。”
满秋狭瞧出此人的心思,冷笑一声。
若是换了平时,满秋狭早就不耐烦地出手将人打出去了,但这回遇到相重镜,他根本不想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轻飘飘将“一千玉石”解决,满秋狭抬手将相重镜脏兮兮的兜帽扯上去挡住他的脸,拽住相重镜的手腕往无尽楼里走。
相重镜还在回头和那散修道:“你若还有其他转运符,记得留给我几个。”
散修:“……”
众人:“……”
无尽楼前前所未有的死寂,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相重镜跟着满秋狭进了无尽楼。
好一会,人群才发出一声声惊呼。
那散修更是吓得双腿一软,直直瘫坐在地上,活像是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似的。
谁能想到,他只是随便坑个人,就踢到铁板了?
无尽楼中,满秋狭面如沉水地拽着相重镜进了后院,吩咐人准备东西,随后冷酷无情地将相重镜扔到了冒着热气的汤池中。
相重镜都没来得及脱衣,身上便湿透了,左手处的伤势被水一浸,水池中瞬间晕开血色。
满秋狭一语不发地塞给相重镜一颗灵药,药入口化为温润的灵力侵入四肢百骸,左手一直没愈合的伤势转瞬痊愈,相重镜那没好透的眼睛也恢复清明。
相重镜这才将衣衫脱掉,换了个汤池舒舒服服地趴在岸边。
他的墨发极长又直,只有发梢有些微卷,披散在后背上,遮挡住纤瘦的身形,隐约露出绷紧的腰线。
满秋狭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拧着眉给他挑侍人送来的一堆衣物,心不在焉道:“原来宿蚕声一直窝在我这里是在等你。方才闹得太大,他应该很快知晓你已到无尽楼。”
相重镜被热水泡得昏昏欲睡,语调懒散:“我的手你能治吗?”
“宿蚕声的剑意寻常人难以驱除,除非他亲自出手。”满秋狭将最后一件华美的衣物扔到地上,看着那价值千金的法袍却像是在看什么脏布。
“但我是寻常人吗?”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
满秋狭唤来侍人,不耐烦道:“这衣服是人穿的吗?!再去找,把无尽楼所有衣衫都搜罗来。”
侍人:“……”
侍人不敢多说,忙道:“是。”
满秋狭又开始看发冠配饰,眉头紧紧皱着,神色肃然活像是在忙拯救苍生的大事。
相重镜见怪不怪,顾从絮瞧见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人……不是和你有仇吗?”
“是啊。”相重镜含糊道,“但他和我的脸没仇。”
顾从絮:“???”
顾从絮见满秋狭似乎都要将相重镜给供上了,又替还债,又面面俱到奉为上宾,以为两人会是那种关系匪浅面上却相互厮杀的好友。
但相重镜却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他。”
顾从絮:“为何?”
相重镜只觉得人生惨淡,叹息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无尽楼做事极快,相重镜刚刚沐浴完,几个侍人就捧着一堆艳红的衣物送来了。
满秋狭左看右看,才终于觉得满意了,他方才在无尽楼外要杀人的气势已经消得一干二净,气定神闲地一点头让人下去,勾着一件衣衫朝着一旁的相重镜扔过去。
相重镜随手裹上,赤着脚走到满秋狭身边:“我的转运符呢?”
“扔了。”满秋狭道,又将十指上挂着的一堆玉佩挨个往他身上比,打算看看哪个更配。
相重镜蹙眉:“扔了?”
“嗯,脏死了,那黑袍子也给你扔了。我说多少回了,那种衣服不适合你——这个,还有这个,你喜欢哪个?”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要我选?”
满秋狭“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相重镜那和他爱脸的臭毛病不相上下的抉择困难症,随手丢了一个玉佩,将留下的那个系在相重镜腰封上。
只是一会功夫,落魄至极的相重镜仿佛脱胎换骨,一袭华美红衣裹在他颀长身形上,墨发微垂,发尾还在滴着水珠。
耳饰上的两簇幽火窜出来,穿梭在墨发间,顷刻将水折腾成水雾消散。
满秋狭这才满意了。
他脸上的面纱早已经拿下来了,注视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病态的痴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情人。
相重镜哪怕再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也被满秋狭的视线看得眉头紧皱。
满秋狭立刻道:“别皱眉。”
相重镜:“……”
满秋狭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彻底饱了眼福:“好了,换一身衣裳吧。”
相重镜:“……”
顾从絮:“……”
见满秋狭眸子里全是振奋,将又一件衣裳往相重镜身上披,顾从絮终于知道一向脸皮极厚的相重镜为什么遇到这个人就罕见地叹息了。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满秋狭前所未有的殷勤,眼睛几乎要黏在相重镜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哪怕相重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的热情也丝毫不退。
相重镜彻底服气,六十年不见,满秋狭病得更严重了。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满秋狭饱了眼福后,终于开始问要事,“为什么宋有秋说你死透了?”
相重镜也不太懂,随手打开满秋狭要摸他脸蛋的爪子:“可能是封印我的定魂棺上有隔绝阵法?或者是秘境封闭时,将我的生息也一起隐去了。”
“你真的和三毒秘境的恶龙签契了?”
“没有。”
“那宿蚕声……”
“宿蚕声眼瞎,晋楚龄有病,两人联起手来摆了我一道。”相重镜不怎么记得当年被封印的细节,只知道两人没安好心,“方才他在你这里?”
满秋狭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一边极其熟稔地去摸相重镜的脸,动作自然得要命。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的剑还在,你的爪子就没了。”
“没事。”满秋狭根本不在意,“我能给自己接上。”
相重镜:“……”
无尽城修士落脚的庄园,宿蚕声神色漠然,冷眼旁观这出闹剧。
易郡庭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呜咽道:“爹,我知错了。”
临江峰的掌门是个极其火爆的脾气,他手持着鞭子,怒目道:“哪里知错了?!一五一十给老子说道说道,要不然你的腿别想要了!”
易郡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怯怯看了宿蚕声一眼,哽咽地说:“不该欺骗首尊……”
易掌门一鞭子甩了过去,“啪”的一声打在易郡庭膝盖……旁的地面上。
易郡庭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易掌门骂道:“疼吗?给老子忍着!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一旁的易尺寒:“……”
您根本没打着。
宿蚕声漠然看着,道:“够了。”
此时,他也终于认出来易郡庭就是在三毒秘境中为雪狼指引错误方向的少年。
能这般维护相重镜,说明两人有些交情。
宿蚕声没多苛责,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便拂袖离开。
他耽误的这些时间,相重镜应该已经进了无尽楼,按照满秋狭那古怪的脾气,一旦认出相重镜,定不会让自己靠近相重镜分毫。
若想见相重镜,还需从长计议。
宿蚕声飞快离开,盛怒中的易掌门确定宿首尊已经离开,这才将装腔作势的鞭子一扔,没好气地瞪了抽噎的易郡庭一眼。
易郡庭哭着说:“爹,你别打我了,我怕疼。”
易掌门都要被他气笑了:“老子刚才打了那么多鞭,有哪一鞭子挨着你了?!”
易郡庭委屈道:“可我膝盖跪得好疼啊。”
易掌门没好气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一句话把宿首尊都给引来?说。”
易郡庭小声道:“相……唔唔。”
易掌门:“什么玩意儿?”
易郡庭:“就……就您琉璃纸上的人。”
易掌门嗤笑:“琉璃纸?”
他笑完,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琉璃纸?!”
易掌门这些年只画了一张琉璃纸,还是画的当年在三毒秘境中浑身浴火的……
相重镜。
易掌门倒吸一口凉气。
若儿子口中所说的人是相重镜,那堂堂首尊亲自过来相寻,倒也说得过去了。
易掌门沉默许久,忙将易郡庭从地上扒拉起来,一改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英俊的脸上全是收敛不住的笑意。
“儿子,你真的见了剑尊?”
易郡庭点点头。
易掌门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死在那黑布隆冬的秘境里,怪不得刚才宿首尊脸色这么难看,啧啧!活该啊活该。”
易郡庭:“……”
易尺寒:“……”
易尺寒:“咳!”
易掌门一回头,就对上去而复返的宿蚕声阴沉的脸。
易掌门:“……”
易掌门脸皮极厚,面不改色地将易郡庭按在了地上,继续发火:“继续跪着!今晚不许吃饭!”
易郡庭满脸茫然。
他又招谁惹谁了?
无尽道落日极早,酉时刚过天就已黑了。
相重镜不知道易郡庭为了他正在水深火热罚跪中,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榻上喝酒。
他被关在定魂棺中六十年,早已忘了酒是什么味道,第一口入口他就被呛得眼圈发红,咳了好一会才止住。
满秋狭坐在一旁给他诊脉,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那张脸,他很快又看腻了相重镜身上的衣物,道:“换一身衣裳再睡觉吧。”
“我这身刚换了还没半个时辰。”相重镜将酒杯放下,瞪了他一眼,“你这毛病怎么比当年还要严重?劳烦你先给你自己治一治脑子。”
“心上的病,药石无医。”满秋狭看着他,道,“你的脸就是我的药。”
相重镜被这句话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挣扎着拽着左手从满秋狭掌心抽回来,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满秋狭一门心思都在相重镜脸上,也根本没心情治伤,他随意点点头,听到相重镜的逐客令却动也不动,大有在这里坐着看他睡觉的架势。
相重镜彻底忍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适合而止啊。”
满秋狭道:“那我每隔半个时辰就来看你一次吗?”
相重镜唇角抽动:“你说呢?”
满秋狭:“我说可以。”
相重镜:“……”
相重镜一指门口,示意他赶紧滚滚滚。
满秋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从絮叹为观止,道:“世上还真有这么沉迷美貌的人?”
相重镜将酒盏放在床头小案上,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精致的金线床幔,声音都带着睡意:“嗯,他若看人久了,眼睛真会伤着。”
顾从絮:“……”
顾从絮头一回听说容貌还能伤人眼睛。
这是什么古怪的病?
满秋狭瞧着不怎么靠谱,相重镜却意外地信任他。
他从三毒秘境出来后一直都在提着心神奔波逃命,来到无尽楼终于彻底卸下心防,没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顾从絮这是第一次看到相重镜真正睡着的模样,犹豫半天化为一条小龙从袖子里钻出来,叼着一旁的锦被一角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顾从絮整个身子都差点僵成一根棍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顾从絮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崩溃,熟睡中的相重镜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小龙脑袋,含糊道:“真乖。”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没忍住一口咬在那可恶的手上。
相重镜睡了两刻钟不到,满秋狭就偷偷摸摸潜进来,心满意足地看了相重镜的睡颜半天,溜达着走了。
起先顾从絮还十分忌惮满秋狭,每回他过来,都像是个登徒子似的只相重镜的脸,再恋恋不舍地回去,但多余的举止便没有了。
没几次,顾从絮也懒得管,闭眸冥想修炼去了。
终有一日,他定要靠着自己冲破那古怪的封印!
修炼没一会,顾从絮呼呼大睡。
壮志凌云,从明日开始。
是夜,打更人打了三更,咚,咚咚三声锣音落下后,宿蚕声悄无声息破开无尽楼的禁制,漠然从木窗跃了进来。
相重镜的住处其实很好找。
整个无尽楼入夜时都会灭灯,只有相重镜的房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宿蚕声修为算是九州巅峰,无尽楼那一层层繁琐至极的禁制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多花费了些时间。
宿蚕声将身形彻底隐匿,面如沉水地撩开层层珠帘进入内室。
轻薄的床幔垂着,隐约能瞧见里面安静躺着一身红衣的人。
宿蚕声心口急跳,哪怕这些年濒临绝境都没能让他这般急迫紧张。
他无声深吸一口气,手抓住床幔,缓缓扯开。
只是床幔刚扯开一条缝隙,里面就传来一声相重镜带着睡意的梦呓。
“我的剑呢?”
宿蚕声一愣。
床幔缓缓打开,露出床榻上的场景。
相重镜已没了在秘境中的狼狈,全身上下一尘不染,一袭红衣裹着纤瘦的身体侧躺在榻上,一条黑龙正乱七八糟地缠在他身上。
小龙不知缩小了多少倍,但身躯还是比相重镜的腰身粗,龙躯缠着他一条小腿,又在那腰身上缠了一圈,黑龙的头悄无声息靠在相重镜颈窝。
三更天后,顾从絮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化出的龙身。
他睡着时本能作祟,身子还在无意中盘着身下的东西,渐渐将相重镜勒得喘不过气,身上单薄的衣衫也被蹭得凌乱不堪。
相重镜无意识挣扎着去掰腰间的龙,但顾从絮缠得太近,手反而从那冰冷的鳞片滑过。
他分开唇艰难喘了一口气,想要清醒却又因困得太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中,宿蚕声想起来当年在三毒秘境中,那巨龙暴怒后将他们带进去的三毒幻境中,似乎和这一幕缓缓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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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恶龙……
若是真的对相重镜有邪心,那这六十年来相重镜被困在定魂棺中,到底受了多少摧残?
宿蚕声脑海中理智的弦生平第一次骤然断裂。
他眸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杀气,再也忍不住地拔出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