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个律师正在坐在病房里和人说话。
应该是一对兄弟。躺在床上的弟弟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多半是穆辞宿这次要找的尹言。而坐在他床边的看起来年龄大一些的青年应该就是尹言的哥哥。可即便是大了一点,在于家拿命律师西装革履的衬托下,也像是个强装大人的小孩子。
“穆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律师语气难得轻快,甚至还带着一丝惬意的调侃,“我很好奇,我过来是工作,您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穆辞宿没说话,眼角余光却明晃晃的看到律师手里拿着的文件袋。毫无疑问,应该是调解书。穆辞宿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先于乔西的三个受害者里,唯有这个疯了的少年尹言,是没有闹,直接同于家签订了调解书的。而这也是穆辞宿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的缘故。
毕竟仇深似海都能生咽下去,恐怕他们有说不出的苦衷。如今一看,倒是明白了几分。
穆辞宿心里暗自摇头,并不打算在逼迫下去。
那律师也笑了,“啧,看来穆律师已经明白了。这年头不是所有的事儿都非黑即白,您看,我们或许有错,但我们也有道歉的诚意。”
见穆辞宿不回应,那律师晃了晃调解书上的三十万,语气带着些嘲讽,“当初我和尹家兄弟可是一下子就达成和解了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分明遭遇了这样的事儿,却为了钱就轻而易举的一笔勾销,简直可怜又可笑。至于我这种参与调解的律师,就是吃人血馒头,在助纣为虐,钻法律空子。”
“可有什么法子呢?父母双亡,就靠着补贴过日子,一穷二白,还疯了一个,如果没有钱他们能怎么办呢?”
乍一听是在挤兑穆辞宿,可实则却是在威胁病房里的尹家兄弟。
“别说了。”穆辞宿皱起眉把律师的话打断,他转头看,床边坐着的哥哥虽然从头到尾都一句话没说,可攥着被子手却捏得指骨骨节泛白。至于病着的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背景板。
“哎。”穆辞宿在心里叹了口气。和律师脑补的恼羞成怒不一样,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劝说的意思,只是十分平静的站起来对他们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就打算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始终不动的弟弟却突然伸手抓住了穆辞宿的胳膊。
“尹言!”哥哥赶紧握住他的肩膀,像是担心他突然的情绪。可却没有什么用处。尹言的视线一直死死的黏在穆辞宿手里拿着的文件袋上,甚至连相依为命的哥哥都给一把甩开。
“你是律师……吗?”他很恐惧,分明连触碰到穆辞宿皮肤都会让他不自主的颤抖,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松手。
穆辞宿很诧异,点了点头,顿时手腕上的手握得更紧。
“我,我,我不调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尹言的嗓音十分嘶哑,又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模糊。
就像是怕穆辞宿突然消失那样,他把另外一只手也扣在了穆辞宿的手腕上,死死的抓住他。“我没有疯,我可以做证,我不调解。”
“先冷静。”穆辞宿看出他的情况不对,而旁边的尹言的哥哥却已经手疾的按下了叫护士的按铃。护士来的很快,大夫也随后进了屋。
“你们干什么又刺激他?不是说要保持安静吗?”大夫进来,立刻就要赶人。然而尹言见状却和疯了一样把所有人挥开,拼命往穆辞宿的方向挣扎。
“别,别走,我没有疯。我可以。”瞬间爆发开的力气,竟然连两个大男人都拉不住他。他几乎是扑倒在穆辞宿的脚边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走,别,别走。”他明显神志没有那么清楚,可眼里的渴望却让人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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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记得他们做的所有事。”
“xx年x月x日,他们把我关在厕所,往我身上刷蜜糖,放蚂蚁。”尹言拉起袖子,细瘦的胳膊上都是虫子咬过的疤痕。
“xx年x月x日,美术室,他们在我身上刷石膏,只留了鼻子和嘴巴透气。后来石膏弄不下去,就用锤子砸。我的右腿被砸断了。”他急忙撸起裤腿,给穆辞宿看膝盖处明显和常人不同的膝关节。
“还有,还有我离开学校前,他们逼我画……”尹言吓坏了,他抖得更厉害,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他们逼我画鬼,死过人的走廊里,逼我在里面画招鬼的图腾,还有厉鬼。然后……”
“然后把我的眼睛蒙上,绑在哪里关了一天一宿。”
一桩桩,一件件,从尹言口中说出来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虐待。穆辞宿甚至连脑补都没有办法脑补,为什么一群高中生会恶毒到这种程度?这已经不是什么中二校霸能够概括的,分明就是什么人格障碍罪犯的少年幼苗!
“我,我可以出庭,我不是疯子,你,相信我。”见穆辞宿不回应,尹言捏着穆辞宿的胳膊的手也越来越紧,他尖锐的指甲没入穆辞宿的皮肤,瞬间就是五道血印子。
可这一瞬间,病房里所有人都沉默着,就包括大夫都没有阻拦的意思。
“来,你跟我来。”尹言拉着穆辞宿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床边,从床板下面翻出一本日记。
“我查过资料,庭审的时候我能说明白。不信你看……”
穆辞宿接过日记本来,翻开之后上面的内容令人震惊。密密麻麻的每一天都是尹言为模拟法庭写的证人证词。一开始还很生涩,可到了后面,他这些证词娴熟的就像是一个法律工作者。
可悲哀的是,他从来没有上法庭自辩的资格。
“可以吗?可以带我去吗?”盯着穆辞宿,尹言的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憧憬。
但穆辞宿却不能点头答应。因为尹言家已经同意调解,更何况,依照尹言现在的状态,他想要出庭作证就必须得到监护人的许可,还要进行精神方面的鉴定,证明他在法庭上的证词真实可信。这孩子明显已经被吓怕了,身体也非常不好,穆辞宿担心他根本撑不住整个的庭审过程。
\"还是不行吗?那你教教我怎么可以好吗?”看出穆辞宿沉默的婉拒,尹言弯了弯膝盖,像是耗尽了力气站不住,又像是想要跪下来恳求。
穆辞宿手指动了动,最后只能用平稳的声音安慰他。“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哥哥已经签订了调解协议,对方知道错了,也一直在弥补你,所以咱们不能再继续了。”偷换了概念,穆辞宿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尹言的心里好过一些。可不过都是欲盖拟彰。
“不行。”尹言摇摇头,固执的抓着穆辞宿的手,“不行。”
“为什么答应调解?我还没同意呢!”他拼命的摇头,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他们欺负我,他们做了么多的事儿。我不要调解,还没有和我道歉,都没有受到惩罚,谁同意调解了?”
“我不要!我不要!”尹言的语速越说越快,眼睛也变得赤红。
“快!快去拿镇定剂!病人失控了!”大夫见情况不好,立刻安排。但尹言根本不愿意合作。
“不,不行,我不要!”他拼命挣扎,一直到昏睡前都死死的盯着穆辞宿手里的文件夹。
始终没有说话的尹言哥哥开始不明白,后来顺着目光看去,却骤然僵住了身体。
穆辞宿文件夹上,有一枚代表法律援助中心的蓝色标志。
而他也终于知道弟弟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反常。
两年前,省城法律援助中心。
“小言不怕,这里会有律师帮助我们,你只要好好说,咱们会赢的。”进去之前,尹言的哥哥小心翼翼的说服着弟弟,觉得只要里面的人愿意接待自己,就能得到最基本的公平。
然而他们那天在法律中心足足等了一天,一直到人家下了班,才从一个实习生的口中得到的答案,“很难立案。”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取证公证,也没有伤残鉴定,甚至包括尹言精神方面的疾病,医生也并不能肯定给出是因为校园霸凌导致。所以无法立案。”
“而且就算能立案,这官司打下来对你们来讲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儿。施丨暴丨者一样是未成年,打赢了赔偿也寥寥无几,对方也未必真的会有牢狱之灾。重要的是,在诉讼阶段,你们俩没钱,尹言的病要怎么治?”
一连串的打击最终还是让尹言的哥哥认清了事实。于是一天后,他主动约见了当时带头欺负尹言那家人聘请的律师,签下了那份调解书,同时和弟弟搬到了燕京,远离省城。
然而这两年,日子看起来越过越好,人却彻底变得一无所有。
浑浑噩噩的站在病房外,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良久,医生从里面出来表示尹言已经平稳下来,他才转头看向不远处还没离开的穆辞宿。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因为点钱,就什么都不管了?”尹言哥哥下意识询问穆辞宿。
穆辞宿转头打量,却发现尹言的哥哥顶多也就二十岁,撑死是个半大的孩子,可却已经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
至于他的问题,乍一听只想骂他,可仔细想想,每一个字都是心酸和无奈。
是啊!能怎么办呢?毕竟弱小从来都不是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没法反抗更不是原罪,只是悲哀。
穆辞宿伸手摸了摸尹言哥哥的头,认真地回答他,“我没有瞧不起你。”
“像这种案子,决定打官司,是为了讨回公道。可后退一步,是为了生存。你做得很好。最起码你们俩现在都活着。”人在求生的时候,哪怕真的跪下来当狗,也并不应该被轻视。
“你是这么想的吗?”尹言哥哥抬头看着穆辞宿,眼里满是不敢相信。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些。而当初知道这些事儿的人,听说他决定和解后,都爆骂他是靠着弟弟发家致富的钱串子。
可他能怎么办呢?父母留下的抚恤金少之又少。弟弟的病却不能再拖。三伏的天,他身上冷得发颤,签在调解书上的每一笔,都和挖他心口的肉没有区别。
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复。穆辞宿叹气,留下一张名片放在他的手心里。“好好照顾弟弟,以后碰见麻烦可以来找我。”
尹言哥哥木讷的低头,看着名片上的字。
燕京法律援助中心,穆辞宿。
所以可以相信他吗?盯着名片,尹言哥哥沉默了一会,突然扬声喊了一句,“穆律师,如果,如果我能还掉当初的补偿金,我弟弟能不能……”
“你签了调解书!”旁边一样没走的于家的律师敏感察觉事情不对,忙开口阻拦。
可尹言哥哥却完全不管,他追上穆辞宿又一次问了方才的问题,“如果我偿还所有的补偿金,身无分文,我们还能打这场官司吗?”
穆辞宿点头,“可以。按照《华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零一条当事人对已经发生法律效力的调解书,提出证据证明调解违反自愿原则或者调解协议的内容违反法律的,可以申请再审。经人民法院审查属实的,应当再审。”
“可追诉失效已经过了!”那律师还试图阻拦。
穆辞宿却笑了,“如果尹言说得并无夸张,按照他受到的伤害来判断,至少轻伤是一定有的。根据刑法规定,如果是构成故意伤害罪致人轻伤的,法定最高刑为三年有期徒刑,刑事责任的追究时效应为五年。至于重伤,则是二十年!”
“尹宁你可想好了!”没想到穆辞宿能一针见血的揭穿他的文字游戏,于家那位律师终于变了脸色。
至于尹宁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从口袋里把钱包拿了出来,然后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纸放在穆辞宿的手里。
是当初的调解书。这些年,尹宁时刻把它放在身上,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份屈辱。而现在,他想把这个交给穆辞宿。
“穆律师,关于我弟弟两年被校园暴力的案子,我们申请重审。”这句话说完,尹宁如释重负。
半个小时后,穆辞宿和尹宁签订了后续条约,正是成为尹言一案的辩护律师。之后他又去看了尹言一次,见尹言好好地睡着,他才离开医院。
在医院大门口,穆辞宿又看到在车边等着他的于家律师。
“别觉得自己赢了。”连续两次被穆辞宿摆了一道,这律师已经没有办法在继续保持表面的风淡云轻。
然而穆辞宿却并没有半分成功的喜悦,只是平静的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赢了。因为对于被害者来说,永远没有赢这个字。”
迟到的公平的确是公平,但却并不能偿还已经造成的伤害。至于律师,赢了官司,只是守住了公理和底线,并非是什么耀武扬威的谈资。
说完,穆辞宿转头就走。而于家的律师则是靠在车门上狠狠的抽了口烟,眼里乌云密布。
他失算了,穆辞宿看着年轻可实际上却是个硬茬子。
而眼下,距离乔西一案开庭,只剩下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