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和沈百终来到沙漠边缘时,已过了五六天。
朱停做的马车实在不错,即使走在山路上也不会有半点颠簸,等陆小凤下车时,发觉只要清了灰,再换几个轮子,这车竟还可以当成新的再卖出去。
黄土飞扬。
飞扬的到处都是。
陆小凤只要一张嘴,就能吃到一大口沙子。
“我们……呸呸呸……”
陆小凤还是张嘴了,所以他立马吃到了沙子。
沈百终看他一眼,眼里带了点笑意。
路边卖饼的小贩正拿着扫把扫土,他扫的不是地上的土,也不是桌上的土,是饼上的土。
他卖的饼上已积上了很厚很厚的沙子,若不隔一会儿便扫扫,饼迟早会被埋起来,到时候客人只怕会以为他卖的就是沙子。
这小贩就和这小镇一样灰头土脸,他一边扫沙子,一边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陆小凤和沈百终,好像在惊叹竟还会有傻瓜到这种地方来受罪。
陆小凤吐干净嘴里的沙子,和小贩比划几下,小贩立刻就指了一条路给他。
这条路当然是通往客栈的路。
这个镇上所有的房子都又小又灰,只有这家客栈还稍微高些,就像是矮个里的高个,一眼看过去还是很好找的。
陆小凤拉着沈百终一进客栈,就立刻扭回身去关住了客栈的木门。
即使他的动作这样快,门缝里还是刮进来许多沙子,在地上浅浅的盖了一层。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陆小凤道,“我还没有进到沙漠里去,就已觉得头疼了。”
沈百终拍拍自己的袖子和衣服下摆,地上立刻又多了一层沙子。
陆小凤笑了,“幸好你不像西门吹雪那样爱干净,否则一来这里就是要发疯的。”
“其实我也比较爱干净。”沈百终叹气,“沙漠里一般不会刮这样的风,你放心就好。”
“那里虽很少刮风,却让人又热又渴,只怕好不了多少。”陆小凤道,“可我还是感觉很有趣,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我通通都想去一遍。”
“嗯。”
“我带你到这里来,是要找一个人。”陆小凤道,“这个人对沙漠很熟,一定可以充当我们的向导。”
陆小凤要找的人就坐在客栈正中间最大的那张桌子上赌钱,他堵得满头是汗,不停地喝酒,堵到口袋里连一枚铜币都没有了,也舍不得停下。
当陆小凤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时,他立马就吓得跳了起来,活像是一只老鼠。
他的人像老鼠,外号却不是老鼠,只因为他实在是一个狡猾贪婪的人。
“老狐狸,你还记不记得我?”陆小凤问。
老狐狸瞪大眼睛,仔细看着陆小凤脸,目光在陆小凤的胡子上转了一圈,又在他的眉毛上转了一圈。
“陆大侠?”老狐狸试探道。
“是我。”
老狐狸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样苍白,“陆大侠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又狡猾又贪婪又市侩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变得义气起来,“只要我帮的上,我一定替你去做!就算你要我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眨眼!”
“我不要你去死。”陆小凤笑了,“但我确实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想请你带我到沙漠里去。”陆小凤道,“我对沙漠并不熟悉,所以我需要一个向导。”
“好!我们什么时候走?”老狐狸问道。
“你就不问问我要你带我去哪里?”
“我何必去问?”老狐狸道,“自从五年前陆大侠你救了我,我就暗自发誓,就算你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很好。”陆小凤叹道,“你果然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让你也活着!即使你在沙漠里遇到不测,只要我还能动,就一定会去救你!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一定为你挑一块最好的墓地!”
“如果我连你也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老狐狸大笑道。
摇骰子的声音停下,赌钱的人也停下,他们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人,似乎已被这样惊天地的义气侠气所震撼。
“我们现在就走!”陆小凤道,“你的骆驼还在不在?”
“当然在!”
老狐狸去后院牵自己的骆驼。
陆小凤走回沈百终身边,“他已在这个镇子住了五十多年,这里绝不会有比他更熟悉沙漠的人。”
“嗯。”
“他的骆驼也是这里最好的骆驼,即使快要饿死,也绝不会离开主人的身边。”
“很好。”
“我们的准备已足够充分,我对你的武功也很有信心。”陆小凤道,“可我还是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也许这一趟我们并不会走得很顺利。”
“你不用担心。”沈百终淡淡道,“我们谁也不会死。”
“我当然也这么认为!”陆小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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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果然很热,陆小凤只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只烤鸡。
这只烤鸡一定是由一个很差劲的厨师来烤的鸡,因为这只鸡已又干又柴,实在是烤过了头。
“我们带了很多水。”陆小凤道,“我是不是可以多喝一点?”
“你想喝就喝。”沈百终道。
即使是这样毒辣的太阳,沈百终也没有留一滴汗,动作也没有半点迟缓,虽然穿的是黑衣,却好像也并没有吸收太多的热量。
陆小凤赶着骆驼快走几步,伸手去握沈百终的手腕。
“你竟还是正常的体温。”陆小凤道,“我有时都会怀疑一件事。”
沈百终配合着他胡闹,“什么事。”
“你究竟是不是人!”陆小凤道,“你的武功究竟已到了什么地步?”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陆小凤坐在骆驼上摇头晃脑,“若是谁也打不过我,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厉害的。”
前面领路的老狐狸终于说话了,“陆大侠,你们真的要去找石观音?”
“真的。”
“石观音在大漠上就等于死神!”老狐狸道,一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都已开始发抖,“我虽并不怕死,却也……”
“却也什么?”
“没有人愿意被人折磨的!”
“对。”
“人活得够久,什么消息都会知道一点的。”
“你说得有理。”
老狐狸喝一口酒,“我曾听几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谈起过,她们说惹过石观音的人都会被狠狠地惩罚。”
“有多狠?”陆小凤皱眉问道。
“她先要把那些人的耳朵弄聋,再用毒把他们的嗓子毒哑,最后才把他们当作驴子去拉磨。这些拉磨的人绝不可以停下,他们不可以休息,不可以睡觉,要不停地走,直到眼睛也被太阳晒瞎为止!”
陆小凤不说话。
一个人究竟要多么恶毒,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去惩罚别人?
“这些人为什么会惹到石观音?”陆小凤又问。
“因为他们是男人!”老狐狸道。
陆小凤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奇怪的理由。
“难道女人就不会惹到石观音?”陆小凤道,“我以为讨厌男人的是神水宫的水母阴姬。”
“女人当然也会。”老狐狸道,“只不过男人受到的惩罚更可怕。”
“石观音喜欢各种各样的男人。”老狐狸接着道,“以她那样美丽的容貌,什么男人会不动心?这些人一动心,立马就会忘了石观音的恶名,变成再乖顺不过的狗。”
“狗难道还会惹到主人?”
“当然会!”老狐狸道,“石观音只要一征服他们,就会觉得毫无乐趣,她就会怨恨这些人不顶用,没有志气,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配不上她的身份!”
陆小凤摸摸胡子,看看沈百终,“那我们这里一定会有一个她征服不了的男人。”
“对她不动心的人会怎么样?”沈百终突然问。
“也会死!”老狐狸叹气,“她觉得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简直算不上男人,只怕连狗都不如了。”
陆小凤道,“喜欢她的会死,不喜欢她的也会死,这岂不是在刁难别人?”
“石观音就是这样的人。”老狐狸道,“她生来就是要靠折磨别人取乐的。”
“那女人呢?”陆小凤又问。
“比她好看的女人都要死。”老狐狸淡淡道。
“这实在是不讲理。”陆小凤叹道,“她这样的人,若不是住在这种可怕的沙漠里,一定早就被武林前辈们除去。”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去找她。”老狐狸道,“我虽愿意为陆大侠你而死,可我却实在受不了折磨!”
陆小凤拍拍沈百终的肩膀,“你不用怕!你看看这一位!”
“他是谁?”老狐狸问道,“其实我已偷偷好奇了很久,你愿意告诉我就再好不过。”
“沈百终!”
老狐狸不说话,过了片刻,他才叹出一口气,“是我犯傻了,和你走在一起的,除了沈百终又能是谁呢?”
陆小凤笑笑。
“难怪陆大侠如此有自信,看来这沙漠要变天了。”老狐狸也笑,“石观音若是能死在沈百终手里,实在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沙丘突然传来了□□声。
若是胡铁花在这里,一定会立马跳起来,因为让他上当的就是这样的□□声。
只可惜陆小凤和沈百终还不知道有这种骗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陆小凤问。
“有。”沈百终从挂在骆驼上的刀鞘里拔出刀来,“三个人。”
“我们最好不要去救他们!”老狐狸道,“一旦救了人,你不仅要分食物和水给他们,还要担心他们会随时背叛你!”
“我们的食物和水还有很多,分出去一些又如何?”陆小凤笑了,“我和沈百终在这里,你又哪里用得上担心?”
若是胡铁花在这里,听到这句话,他不但要跳起来,简直还要再怒吼几声。
因为他上当前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去看看。”沈百终翻身下了骆驼,朝沙丘走去。
“好。”
陆小凤也跟着去了,老狐狸一个人留下照看骆驼和行李。
沙丘后面果然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也果然就快要死了。
只有快要死的人,才会发出那么微弱的□□声。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陆小凤问道,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有。”
“是什么?”
“快要死的人,□□声虽然微弱,却不会这样连贯。”沈百终冷冷道。
他的话音刚落,地上的三个人就弹了起来,比兔子还要迅速,哪里像是要死的人,他们一边飞一般的起身,一边从手里射出了十几道黑影。
刀光只闪过一瞬,鲜血就四溅开来,洒在了滚烫的黄沙之上。
沈百终甩去刀尖上的鲜血,陆小凤也扔下了手里夹住的暗器。
地上已多出三具尸体。
“想不到我们才来一天,就已见到了刺客。”陆小凤笑道,“这岂不是说明石观音已经开始害怕?”
“她知道自己不如你,所以才想要让我们死在沙漠里,最好是渴死,饿死,这样她才能放心。”
陆小凤和沈百终走回他们的骆驼。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只要我们能找得到石观音,那么她就一定会输。”
沈百终点头。
这时他们却看到了老狐狸,老狐狸离开了自己的骆驼,跑到他们的骆驼边上,手里还拿着几把草料。
“这个人虽然狡猾,但对自己的骆驼却是很好的。”陆小凤笑了,“一个人若能对自己的骆驼好,说明他还不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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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老狐狸虽拿着草料不假,可手里竟还有一把短刀。
老狐狸当然不会杀自己的骆驼,他是在拿刀割陆小凤和沈百终的水袋!
陆小凤立刻窜了出去,老狐狸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刀就被打落在地上。
水袋没有事,上面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划痕,却连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
看来老狐狸已割了许久,他害怕两个人听到流水的声音,所以才用这种笨办法,可他又哪里能知道这是朱停做的水袋?
“我本以为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陆小凤冷冷道。
“我确实是。”老狐狸也冷笑道,“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你也变了?”
“我当然变了!”
“你为什么会变?”陆小凤问道。
“因为我已见过她!”老狐狸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又甜蜜,又温柔的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多美!那种美丽已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她就像是九天上的仙子……”
陆小凤怔住,“可你,可你说那些人都成了她的狗……”
“做她的狗岂不也是一件好事?”老狐狸冷冷道。
陆小凤叹气,“你已经疯了。”
“没错!我就是疯了!”老狐狸大笑道,“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笑着笑着,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嘴里吐出黑色的血来,片刻后就没了呼吸。
他竟已在嘴里藏好了毒药。
“石观音竟真的美丽到让人甘愿去死?”过了很久,陆小凤才问。
“我不知道。”沈百终淡淡道,“不过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若是被石观音迷住,也变成这个样子,就再也别去北镇抚司找我。”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
“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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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虽死了,他们却还有地图和骆驼。
石观音也是人,是人就是要喝水的,一个觉得自己很美,也不允许别人比自己更美的女人,不仅要喝水,还要经常洗澡。
所以只要顺着绿洲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到她的巢穴。
夜。
沙漠中的夜。
沙漠中的夜确实冷得要命,白天滚烫的沙子,到了夜晚就如同冰块一样冷,坐在上面简直要冻死人。
沈百终在支帐篷,陆小凤在煮羊肉汤。
他们已走了五六天。
帐篷里的提灯散发出温柔的光来,和天上的星光呼应,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在山里的事情。”陆小凤站起来给自己披上一条毛毯,“那个时候你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我也不是什么陆大侠,甚至还没有四条眉毛。”
“嗯。”
沈百终提起被子抖抖,铺到帐篷里去。
“那个时候,虽然我们的帐篷支得七扭八歪,烤鱼也烤得糊了一半,但我还是很开心。”陆小凤笑道,“我很少有那样开心的时候。”
“嗯。”
羊肉汤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陆小凤又撒了一把胡椒进去。
“后来你成了指挥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沈百终抱着刀在陆小凤旁边坐下。
“不过朋友本就不必时时刻刻呆在一起的,需要时时刻刻呆在一起的,一定不是真正的朋友。”陆小凤叹道,“我知道如果我有事去找你,你一定会来帮我。”
“是。”
“所以你有事的时候,我怎么能不来找你?”陆小凤笑了,“你大可不必多想,你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多想。”
“你没有?”陆小凤问道。
“没有就是没有。”沈百终也笑了,“今晚我守夜,你快点去睡。”
“好。”
陆小凤一点也不矫情,他稀里呼噜地喝了一大碗羊肉汤,就心满意足地躺在了温暖的帐篷里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就睡得很熟了。
因为他知道帐篷外面是沈百终,他已不必再警惕。
夜深。
月光已淡下去,因为云已遮住了月亮。
陆小凤的呼吸很平稳,只有内力高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呼吸声。
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陆小凤的手。
“陆小凤,起来。”沈百终道。
陆小凤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竟看到沈百终有一些着急。
什么事能让沈百终也着急?
“沙尘暴要来了。”
陆小凤放在被子上的手指果然感受到从帐篷缝隙外吹进来的微风。
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立刻跳起来去找骆驼。
“我已把它们牵了过来。”沈百终道,“你一定要抓紧你的那一匹骆驼。”
没有去过沙漠的人,永远也想不到身处沙漠的寂寞与绝望。
你永远也想不到,一眼望过去黄沙遍地的痛苦,天地间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
沙尘暴刚起来时,陆小凤还有空抓着缰绳和包裹,再过了一个时辰,他就只顾得上骆驼了。
陆小凤的眼前早已漆黑一片,剧烈的风把沙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和身上,骆驼早已伏下,陆小凤也跟着趴下,他想找到沈百终,可是他却什么也听不到。
骆驼已害怕得发抖,陆小凤记得西边有一个沙丘,他必须带着骆驼去到沙丘的背面,否则他迟早要被沙子埋住,骆驼也迟早会活活吓死。
陆小凤刚站起来,就被风刮得东倒西歪,骆驼竟吓破了胆,也跟着站起来,眼看就要跑走。
一只手立刻攥住了飘在空中的缰绳。
黑色的袖子。
陆小凤这才发现沈百终竟一直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只是这风实在太大,他竟已完全感觉不出。
“沈百终?”陆小凤喊道。
“嗯。”
听到这一声简短的应答,陆小凤立马放下心来,如果他们被这一阵沙尘暴吹散,那才是真正倒霉的事情。
陆小凤简直连想也不敢想,万一他和沈百终分开,在这茫茫大漠里,能够害死一个人的法子实在太多。
沈百终这样的人,能够轻易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装死,能够轻易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易容,却很难拒绝别人的阴谋。
若是有一个人对他说自己有陆小凤的消息,哪怕明知道是假的,沈百终也是要去试一试的。
若有一个人对陆小凤说自己有沈百终的消息,即使明知道是假的,陆小凤也是要去试一试的。
他们很关心很关心对方,这岂不就是最大的诱饵?
陆小凤放下心来,好不容易带着骆驼到了沙丘,就立刻坐了下来,安心地等着天亮。
天边第一缕阳光照出来时,陆小凤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的身边除了一只骆驼以外,再没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