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韧性在此刻变得突出起来,方寸的刻度被一再拉得细长,绷紧如郭知宜脑中的弦。
一刻,两刻,三刻……
风与蝉同时缄默,初夏的夜幕繁星阖上眼。
无形而微小的力量轻轻触动弦丝,引发剧烈的震颤。
郭知宜目光如凝冰,眼皮一眨不眨,手心沁出冷汗渗入心尖。
陆韶潜进寨子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外面晃动的火光,和嘈杂的说话声都愈发逼近。如同狩猎的野兽预备回窝,强悍野蛮的气息在尚远的地方便开始迫近,暗中侵入领地的他们如果不能及时撤出并清理掉带来的气息,面临的危险将不可想象。
两三百个人。
郭知宜不觉得她们两人能从这么多人手中全身而退。
她不是神。
但现在蛮横撞击她胸腔的心脏显然在逼她完成这件“不可为”的事情。
冷静点。郭知宜咬着舌尖低语,“不能妄动。”
她偏过头,视线越过山谷,落在另一侧的山坡间。林木未繁茂至最盛,摇曳的枝杈在黑黝黝的空谷间泄露出斑驳细碎的光影。
那里是另一座山,和另一座山寨。
郭知宜牙尖压在下唇,弓起身子,掉转方向,快速挪动小半个坡地。而后,始终绷紧的箭尖似是撑到了极限,长啸一声,带着刺透夜幕的阴戾气势冲进橘红火光映照的地方。
“呼咚,呼咚。”
接连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明显。
山寨里巡逻的人错愕转头,看见自己身后躺倒两个人,一动不动,走近一看,近乎被长箭扎了个对穿。
他心惊胆颤地摆正头颅,认出这两个人是站在垛子上放哨的兄弟。
他惊骇地后退一步,“不好了,不好了!”
郭知宜远远听见这个山寨中灯火接连亮起,随后刺耳响亮的锣声响起,数不清的凌乱影子在地上被踩踏来踩踏去。
她一把抽出箭袋中的所有箭,一支接一支尽数射|进寨子中。箭袋很快空下来,郭知宜转移阵地,在通向乌云顶山寨的路上抛下弓和箭袋,以及先前从巡山山匪身上找到的另一块身份令牌。
做完这些,她一面抹去自己留下的印迹,一面悄悄摸回和陆韶分别的高地,手压在刀柄时时警惕四周。
另一座山寨的山匪鱼贯而出,注意力先是被乌云顶倾巢而出的异状吸引,然后又在半途发现一张被抛弃的弓和遗落的身份令牌。
多年以来,解州这么多山寨与山寨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小冲突不断,大纷争没有。主要是因为谁也没有把握能轻松吞并对方,谁也不愿冒着被渔翁得利的风险出手挑起争端。
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这个心。
和乌云顶山寨毗邻的山寨首领是个冲动冒进的,他被引到乌云顶山寨附近后,第一时间先注意到乌云顶山寨内部防备的薄弱,立刻分出一拨人马上前试探,另一拨人马则迂回绕下,分散在两侧,警戒四周的同时,也时刻准备为大队人马的撤退垫后。
冲进乌云顶山寨的过程比这个首领想象的还要顺利,但是糟糕的是乌云顶山寨外出的大部队很快就赶回来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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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抢占乌云顶山寨的山贼与外面的乌云顶山贼缠斗在一处,厮杀的战场外另一座山寨的援兵还在陆陆续续赶来。寨子里时不时还有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人,胡乱冲进人群大肆杀戮一番。
光线昏暗,夜色迷乱,杀红了眼的人挥刀劈砍,刀剑无眼,敌我难分,场面彻底乱作一团。
郭知宜藏进乌泱泱的黑暗中,目光沉静,全身精神高度集中,一点脚步声都能让她顷刻翻身乍起。
“郡主,是我。”
陆韶微微喘息,哑声道。
郭知宜松开两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挑起一场争斗的两个罪魁祸首远远绕过此地,沿着另一条崎岖山路往下走,抛弃来时的马,在乱枝杂草横生的密林间拔足奔涉,不回头,不停步,直到天亮,视野中出现那条熟悉的红色江流,方长长舒出一口气。
郭知宜靠住树,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问陆韶:“你在寨子里耽搁许久,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陆韶摇摇头:“危险算不上,是我发现了个地下通道,进去查探了一番。”
“通往哪里?”
“里面七拐八绕,我记不清方向,只知道通道尽头,是个巨大的山洞,山洞极宽阔,近乎晋王府一半之大,里面有许多苦力,以壮年男子为主,也有许多上年纪的老人,被关在里面给他们打铁锻造兵器。”
郭知宜:“锻造兵器?”
陆韶拿下背在身后的一把弯刀,“便是这种,刀戈箭矢,各类营中制式军器全都在制造,而且似乎多数军器都带着这个符号。”
“‘定’字?”郭知宜手指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若是自己用,没必要做成军营制式,私造兵器是重罪,更别说制式军器。如果不是自己用,那他们会提供给谁?大周禁军必是不敢接收这等来历不明之物的,敢用的无非是地方上那些心思浮动的人。”
陆韶低声:“解州刺史在此地三年,不会一无所知。”
“对,”郭知宜将弯刀递回给陆韶,“我们尽快启程,前往解州。”
“是。”
说话间,一叶小舟荡悠悠飘到二人身前。
日前给他们提示的老者穿一身正式的官服,持手敬立在舟中,“下官赵灵运,拜见郡主。”
郭知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而笑了,“赵大人蜗居一偏城,实在屈才。”
“谢郡主赏识。”
郭知宜哼笑两声,到底没有拒绝送到跟前的脚力。
梨花江临近丰水期,小舟驾风而行,逆流而下,速度比上等宝马快多了。
郭知宜头歪着,不避讳地靠在陆韶肩上,打着哈欠听赵灵运说起妖刀铜雀和桃溪山庄的二三往事,态度漫不经心,教人判别不出喜怒。
“……故而铜雀虽诡,却也镇守气运,与郡主相配,实在相得益彰。”
郭知宜对这些神神鬼鬼的敬谢不敏,知道自己手中的刀是把名刀,于她而言,可能只是自己手底下多了个增值保值的不动产。
到了灵运城,郭知宜和陆韶不做停留,收拾好行礼,走到城外长亭处与等在这里的赵灵运见了一面。
赵灵运面皮厚比城墙,一大把年纪装乖卖巧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郭知宜心道,不愧是能给自己吹出那么长一段彩虹屁的人。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觑向他,眉眼绮丽又危险,“长安一向善恶分明,赵大人予长安以善,无需赘言,长安来日必十倍相报,若是……”
郭知宜未说完,只是眼梢浮起温柔的弧度,“灵运城是块宝地,风是暖的,梨花江是美的,但愿此间霞江盛景,岁岁如今朝。”
“……”赵灵运干笑两声:“承郡主吉言。”
他深吸口气,瞥了眼四周,上前一小步,压低声音道:“一重山水一重天,解州看似已在眼前,实则相隔仍远。郡主若是执意前往,要提防被解州的山重水复挡住眼看不到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