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内外人声鼎沸,郭知宜应付过一拨京中贵妇人,趁着面前没人的间隙,端起酒杯走到人少处吹了会风。她深呼吸几下,胸口的闷气一扫而空,耳边的嗡嗡声响也一并消失。
“好受多了,还是这里舒服。”郭知宜没有立刻离开,她在外面多待了会儿才准备返回宴席。不过,在她转过身之前,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
郭知宜的动作顿了片刻。
“郡主为何躲到这静处,独自饮苦酒呢?”来人道。
郭知宜微微转头,侧目看她,是一个满头珠翠、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
女子相貌算是上乘,脸蛋十分清秀,若是素妆,还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可惜,女子的穿着打扮过于张扬华丽,浓妆艳抹,穿金戴玉,硬生生把一个脸蛋的优点全压了下去,反而留下庸俗、刻薄的糟糕的观感。
这般做派,京中少见。
而且这人的面极生……
郭知宜眼睛转了转,顿时想起青邱半月前上报的消息,她瞥了对面女子一眼,将眼前这张脸和白若灵的名字对上。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执起酒杯抿了下,才道:“用岭南最新鲜的荔枝精酿而成的琼浆玉液,怎么能说是苦酒呢?白小姐莫非是嘴巴出了问题?”
吃了个软钉子,白若灵按捺着不敢发作,只讪讪一笑,“若灵所言之苦,并非味道之苦,而是——心情之苦。”
郭知宜偏头一笑。
白若灵忐忑一下,“郡主为何发笑?”
郭知宜视线移回,与白若灵对视,在脑子里搜寻片刻后,故意感慨道:“千余年前,庄子与惠子已有濠梁之辩。常言说,先哲逝已远,古道照颜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当世之人,尤其是负有第一世家盛名的白家后人该是耳熟能详才对。”
白若灵:“……”
什么乱七八糟的?
豪什么?
白若灵艰难地想了想,什么都没想出来。
郭知宜见状眼梢微弯,面相柔和几分,但眼神并不见暖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乐?”
“……”
白若灵迟钝地想到,自己选在人少的地方来见郭知宜,现在看来很有先见之明。
郭知宜八成是故意为难她的,不然直说后面一句话多好?
后边这一句话谁不知道呢?
非得在前面弯弯绕绕说这么多,京城人说话都这么多套路?
有毛病吧?
然而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面对长安郡主她只能干笑,然后抬出白家的名号暗戳戳地压对方一把。
“若灵受教,是若灵驽钝了。”
白若灵深吸气,找补道:“白家不过区区世家,信奉的是天地伦常,恪守的是祖训家规,按例,修文习武是男儿之务,女儿之要务,在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哦对,白家戒训,身为女子,应是卑弱第一。但郡主自是不一样的,霜刀御鞭,白马金鞍,郡主是坊间口口相传的巾帼英杰,白家的女儿万万不敢比肩郡主。”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明褒暗贬?
明显到这地步,说是明贬也足够了。
呵。
先前她听说数日前白若灵于桃花林中当众挤兑史倾棠,还觉得这人没脑子。
现在看来,这人是真的没长脑子。
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就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不,可能连枪都算不上,就是个一次性消耗品。
郭知宜索性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语气散漫,不留情面:“是不敢比肩,还是不敢苟同呢?”
白若灵立刻抬眼,对上一双阴惨惨的笑脸后,顿时又低下头,磕巴了半天再抬头,只看见转角处红色裙角一扫而过。
“被耍了?”白若灵气恼地一甩袖子,跺着脚走回宴席上。
华贵优雅的白夫人端着温柔的笑脸,瞥她一眼,“怎么气冲冲地回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和郡主相处吗?”
白若灵在白夫人面前不敢耍丝毫脾气,小心翼翼地瞄她:“可是郡主压根和传言里说的不一眼,比传言里说的还要不好接近,说话还不好听,看不起我,还总是针对我。”
白夫人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轻柔地说道,“没办法,天家人有高傲的资格,在他们眼中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想为钊儿分忧,我们不得不放下身段迎合。”
想到白延钊,白若灵的脸色不明显地红了下。
她轻咳几下,小声道:“母亲是史家的千金,白家的主母,身份、地位样样高贵,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白若灵吸了口气后,满眼敬爱地看向白夫人:“若灵深受母亲和长兄的恩泽,理应为白府尽力。请母亲指点,女儿该如何迎合那长安郡主呢?”
白夫人慈爱地看着她,谆谆教导:“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看似繁杂,实则简单,不外乎‘将心比心’四个字。”
白若灵垂眼思索,眉宇间皆透着认真的神色。须臾,她抬眼,不好意思地问道:“母亲,如何将心比心啊?”
白夫人微顿,犹疑地看了白若灵一眼,然后慢声细语地解释:“意思是,你要学会观察揣摩对方,猜测对方的想法主意,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对方会怎么看待问题。”
白夫人偏头,对上一双恭顺、求知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这些吗?”白若灵不确定地问道。
白夫人默了下,“不然呢?”
“哦。”白若灵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白夫人按了按眉心,保养得当的玉手恰好掩住眼中不耐烦的情绪。很短的时间过去,白夫人放下手,笑得如同春风,“不能此刻体悟,也是常事。你随我来,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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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灵一喜,立刻起身跟着白夫人朝长安郡主的方向走去。
“郡主。”
郭知宜闻声,停箸(zhu)起身,得体地施了一礼,“白夫人。”
她来干什么。
郭知宜在心中琢磨道。
走了小的,来了老的?
她和白夫人的关系不算好吧?
怎么今日这么反常,都往她跟前凑?
奇怪。
白夫人言笑晏晏,“我听闻,小女方才与郡主起了几句口舌之争。”
郭知宜立刻警惕起来,真的是来找场子的?
如果是真的,那也太跌份了。
一时间,郭知宜看向白夫人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白夫人被这诡异的目光看得一阵恶寒,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了片刻。
默念“不气不恼气度好”数遍后,她迅速调整好脸部肌肉,使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自然而真诚,“我是来替小女赔罪的。”
白夫人说着,自然而然地从白若灵头上摘下一个金灿灿的步摇,递到郭知宜面前,“郡主发饰过于简单了,不如收下小女这鎏金缠丝步摇,你二人冰释前嫌,结为好友,岂不是美事一桩?”
郭知宜看了眼白若灵,对方不敢怒也不敢言,还得保持微笑,点头表示“嗯嗯,不愧是母亲,母亲说得好。”
郭知宜沉默片刻,不忍地移开视线,道:“我与白家小姐并无争执,夫人误会了,这金步摇还请收回。”
白夫人笑着推拒:“若无争执,自是更好。至于这金步摇,一来,权当小女与郡主交个朋友。”
“这二来,郡主的打扮委实过于素净,既配不上郡主身份,也不够隆重,倒显得郡主心情不怎么好似的。”
白夫人微顿,噙着一丝笑意,轻飘飘地说道。
郭知宜扯了下唇角,笑意淡淡。
什么叫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晋王大婚,她这个前王妃的女儿耷拉着脸不高兴,不就是在暗示对新王妃不满?
呵,先是明里暗里说她衣饰不配身份,隐含德不配位的暗示,后又挑拨她新王妃之间的关系。
口蜜腹剑,不外如是……
早在白夫人开始和郭知宜说话时,她们两人所在的区域就成了一众女眷目光的焦点。
现下听见白夫人的话,皆以为白夫人在说笑,并无恶意,于是纷纷打趣地笑了起来。
郭知宜眼睑微垂,短促地哼笑了一声,而后挑眉看向白夫人:“衣饰一定要华丽繁复吗?简单些不好吗?”
白夫人一脸包容地看她,“若是普通百姓,自是无甚干系。不过,对郡主这般身份和地位不凡的人来说,衣食住行,一举一动,都是身份和地位的体现,当然不可轻慢。”
郭知宜抬眸,眼露讽意,“不知白夫人可曾听过逍遥先生的‘富贵曲’?”
“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
郭知宜直视白夫人,分明是散漫不羁地笑着,言语却如剑一般紧逼而上:“不知白夫人这一个步摇,戴的是几个乡的赋税呢?”
白夫人哑然片刻。
正欲反驳,忽听身后有人便鼓掌边走近,“说得好!”
白夫人表情一僵。
就在她顿住的瞬间,四周噗通噗通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