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心情不知为何,特别好,特别好。
可一低眼,却见小姑娘的那张脸隐没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讲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绪。
“我我和她们不同”
含钏声音低低的,“我先前是掖庭的女使,后来又自己当了老板娘,当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我是半路出家,尚且在老太太的关照下步履维艰,学大字也学得慢,练算盘也不太行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倒是没问题,甚至还能发家致富当皇子妃、当王妃”
这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说实在话,在经历了喜悦、释然、尘埃落定的笃定之后,她有些陷入慌张,在家里还好,密密麻麻排得极满的课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没空想东想西,今儿个听那人这么说道,藏在心底里的恐惧像是咬住了饵,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含钏抿了抿唇,吞咽下一口唾沫,“别人背地里说我什么,我都不害怕。”
我怕的是,给你丢脸。
徐慨的笑渐渐淡去,敛成一张熟悉的冰块棺材脸,蹙着眉看含钏,隔了一会儿张口想说什么,那话在心里过了过,觉得不太合适便又咽下去了。
又想了想,低头将那双放在碗上的筷子移了移,摆放整齐、赏心悦目后才又抬起头来。
“别人当着你的面儿说,你不应该害怕。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你也不应该害怕。别人说你任何话、指责你任何事、诬陷你任何言词,你都不应该害怕。”
徐慨看着含钏的脸,好像看到了七八岁的自己。
那时候,顺嫔还只是顺贵人,仰仗着曲贵妃活着,顺嫔娘娘虽不是宫人女使出身,却也是从最低等的更衣做起的,比一些有脸面的宫人女使还不如,顺嫔娘娘是没资格产亲自养育他的,只能将他放在千秋宫里,当时他身边的内监女使敢拿凉水给他喝,冬天穿衣裳外面光鲜、内衣脏烂,用餐时不敢告诉内监自己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当天有什么就吃什么,若是不吃完,教养嬷嬷会责备内监,内监就会埋怨他,每一餐都会强迫他全部吃下。
他要不就是太饱,要不就是太饿——宫里养孩子,特别是千秋宫养孩子时兴饿养,孩子身上不爽利的时候,首当其冲便是吃食减半,害怕吃多了,病情加重。
他一直长到出宫辟府,也从没有过特别爱吃的东西,也没有不吃的东西,这都是小时候养出来的。
身体上的折磨倒是小事。
更要紧的是内监女使以为他睡着了,偷偷摸摸说的那些话。
“养不死四皇子就成了,养得不好,谁也不在乎。”
“龙生龙、凤生凤,顺贵人家里是卖布的,四皇子再聪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阖宫已有了嫡子和宠妃所出,咱们运道真差,好容易分到了千秋宫,结果守着个不开花不结果的孬种”
等再长大一些,夫子明里暗里对三皇子、二皇子的偏袒,朝臣对他的忽视,阖宫上下对他的轻视
小时候他想不通,都是一个爹生的,为何他过得这么惨?而二哥三哥却能被亲生母亲抚育,在众人的笑脸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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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想不通,让他渐渐变得少话、安静、沉闷又拘谨。
这样的他,迎来了更多的声音和评价。
负面的居多,几乎没有正面的赞扬。
徐慨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含钏的脸颊。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当他在市井中看到这个小姑娘摆着摊,笑着闹着,活得像一个太阳时,当他看到这个小姑娘一步一步从摆摊到开店,在京中有声有色、风声水起时,当他看到裴七郎将她掳到山上,她的眼眸映衬着火光跳跃,生机勃勃又充满斗志时
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尚且能活得像打不垮、压不倒的大树。
他又凭什么认命?
凭什么屈居老二老三之下?
直到
直到去了北疆
老二被马吓得掉到了地上,摔断了一条腿,在北疆南部惶惶不可终日,人瘦了一圈
哪来的什么龙生龙、凤生凤?
大家都是人。
谁也不是注定的龙,谁也不是一辈子只能藏在地下、洞穴、泔水阴暗处的老鼠。
他比老二更厉害,比老三更坦荡,比大哥更有担当
和他的母亲无关,和他的出身无关,更和他喜不喜欢吃什么菜,无关。
“你是满京城最好的姑娘。”
徐慨目光柔和,轻抚含钏的面庞,“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无论是想继续开店,还是关店。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