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堂,随着更漏簌簌向下落,夜色越来越粘稠,人渐渐散去。
小双儿探头朝含钏处看去,那间雅舍始终没动静,既没声音,也没上菜的传唤,隐隐约约透过竹栅栏的缝隙,看到三个人影站得好好的,不见笑也不见说话。
小双儿担忧地看向钟嬷嬷。
钟嬷嬷也担心,头探出柜台细看了看,没听见争吵声,却隐约看到小含钏脸上挂着泪珠儿。
小双儿想过去瞧瞧,钟嬷嬷却将她一把摁住,轻声道,“许是在说事儿吧?含钏没叫,咱们贸贸然过去反倒不好。”
小双儿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雅舍内,事儿是没说的,三个人都很沉默,沉默地哭泣。
薛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牵住含钏。
手劲很大,老人家的手很大,一把将含钏的手拢在了手掌心。
曹同知看着含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两眼弯弯,被泪光洗涤后的眼眸明亮得惊人,隔了许久方轻声喟叹一声,“我们找了你,十年不过,如今已是翻过了新年,我们已经找了你十一年了。”
曹同知声音低低的,“从江淮找到山西,从山西找到山东,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曹同知嘴角的弧度变大了,有些哭笑,“谁也不知道,你竟然进宫了,高高一堵宫墙相隔,便是插上了翅膀,咱们也没办法找到你。”
含钏不明白。
她是被拐子拐走了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拐子不将她卖给更出得起的地方,或是挣一笔彩礼钱,将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偏偏将她卖进宫里?
还有
她与曹同知,是兄妹吗?
亲兄妹,还是表兄妹?
若只是表兄妹,曹同知如此自持内敛之人,又怎会失态痛哭?薛老夫人又怎会自称祖母?
可若是亲兄妹,为何她姓贺,哥哥姓曹?
还有天下漕帮家的姑娘,怎么会头破血流地被拐子从江淮拐到千里之外的山东?
太多太多的疑惑。
太多太多的问题。
含钏张了张口,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一开口却是如同猫叫的细声,“我我会不会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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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弄错了
太多的不合理
如果当真弄错了,就让这个梦早点醒好不好?
不要等到她沉溺其中之后,才将梦中的泡沫狠心戳破?
薛老夫人老泪纵横,哭着摆手,哭得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哭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弄错呢这件袄子上‘含钏’两个字是我亲手缝上去的,那时候你才刚满五岁,吵着闹着要和月娘、华生出门,月娘一惯行事低调,便是出远门也只要了一辆马车随行你的衣裳、月娘的衣裳还有欢娘与你表姐亭姐儿的衣裳全都放在一起亭洁儿个性强,我怕她扭住你的衣裳不放,便将你所有的小袄都缝上了你的名字这这怎么可能错呢!
“今日我看你,便有几分熟悉”薛老夫人哭着重新站起身来,“如今细看,你的眼睛便如同你的母亲,细长上挑嘴边的梨涡又同你哥哥一模一样我当真是瞎了眼的老太婆,上次见你,竟丝毫未有察觉”
薛老夫人说着,伸手环抱住含钏。
哭声撕心裂肺。
冬天的衣裳很厚,照理说泪水无法浸湿厚厚的袄子。
可含钏依旧感到肩头的灼热。
“我的儿我的月娘啊你和华生若还在世若还在世你睁开眼看看啊!母亲找到你的骨血了!母亲终于找到你的骨血了!”薛老夫人的声音太悲恸了,低沉而喑哑,其间饱含了十几年的痛楚与压抑。
含钏刚刚止住的泪,瞬时又簌簌落下。
所以,父母亲是不在了吗?
含钏泪眼婆娑地环抱住薛老夫人,张了张口轻声道,“祖母”
薛老夫人眼泪涟涟地点头,“诶诶诶!”将含钏抱得紧紧的,抱了许久许久才舍得放手,抽泣着一把扯过曹同知,目光灼灼,“这是你兄长,是你的亲哥哥”
含钏哭着哭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隔壁邻里,住了一年。
来吃过无数顿饭,说过无数句话,竟然是亲哥哥?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哥哥”
曹同知仰着头,重重应了个声,“唉!”
偌大的厅堂,食客早已散光。
薛老夫人兴奋地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身,时而搂一搂含钏,时而拍一拍曹同知的肩,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要先回江淮一趟,去你爹娘坟前上柱香,磕个头,叫他们好好看看不不不,得先搬家,认祖归宗,要搬到我身边来不不不!还是先回江淮,拜祠堂跪爹娘,才是大事!”
薛老夫人拍了拍大腿,腿脚利落地冲出雅舍,也不知去唤谁了,口中振振有词,“阿绫,去!把府上东厢房收拾出来!快去!”
含钏哭得眼睛肿肿的,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坐在杌凳上。
曹同知手足无措地坐在含钏对面,轻咳一声,方道,“咱们爹娘,过世了。”
含钏低低垂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顺着向下砸。
猜到的。
先前薛老夫人的话里,带了三分。
“也是在山东寿光过世了,就是你失踪的那一次。”曹同知语声晦涩,眉目间有抹不开的郁气,“爹娘自江淮出门,向通州去,因路上有事,便选了走陆路,谁曾料到马车受了惊,翻下了山坡后来曹家一路追寻过去,在寿光一座不知名的山下发现了爹娘的尸首,同行的婶娘与堂妹因病在驿站休养逃过一劫,你你也跟他们一块儿的,可在山下未曾发现你的身影。祖母使出了成千上万的银子去找寻你,可始终无果。”
含钏张了张口,又闷了闷。
曹同知再一抬眸,看眼前这个俏生生白净净的小姑娘,有些像在做梦,苦笑着摇摇头,“我先头只觉你亲切却从没想过你就是我失踪了十来年的亲妹妹”
含钏也苦笑。
这谁能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