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到脸。
是徐慨那张喝得红彤彤的脸。
暮春初夏的夜,还有稍许凉意。
风从窗棂蹿了进来。
咳嗽之后,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呛在鼻腔里的那根面条喷射而出,在空中飞旋几圈后终于失去了活力,蔫趴趴地降落在地上。
嗯
怎么说呢。
饶是含钏活了这么几十年,都觉得有点尴尬。
梦里相处十余载,她连个屁都没在徐慨面前放过!
如今,吐也吐了,面条鼻涕也飞了,巴掌也扇了,含钏反省了一下,约莫是出了宫,离开了出虚恭就要挨板子惨无人道的大环境,进入了唯她独尊的小环境后,整个人就懈怠了,自我要求也越放越低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爽的。
徐慨见含钏没接水的意思,便将那杯水放在了桌上。
含钏干咳了两声,缓解一下尴尬,扯开嘴角笑了笑,“是打烊了,您今儿个大喜”
大喜啥大喜。
他的大喜,她的大悲。
含钏把吃了还剩点汤的拉面向旁边放了放,顺了顺胸口,无视地上那根软趴趴的面条。温温和和地笑着转了话头,“您今儿个乔迁新居,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您不在府邸里招待,跑出来作甚?”
徐慨一双眼贼亮。
这阎王喝酒上脸,脸蛋白里透红,配上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种奇异的反差。
徐慨没回含钏的话,眼神放在了含钏吃剩的那碗面上,还冒着热气儿,羊肉的香气藏在了大葱的回甜香味中,红彤彤的一勺辣子在碗里就像静波水中一束荷。
徐慨轻轻地在含钏身侧落了座,酒意让话变多,脑袋变慢,“今儿个晚饭,我只吃了一筷子卤牛肉,被灌了三壶酒”
回看了门口。
秦王府和食肆一个在胡同口,一个在胡同尾巴,却是怎么望都望不到。
徐慨笑了笑,见厅堂里钟嬷嬷连带着那两小的都退了出去,把含钏没喝的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就坐在了含钏身侧,轻声道,“正好二哥三哥来了,陈尚书和东南侯能换个人灌酒,我便出来散散酒气。”
既已打烊,厅堂里的油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靠近柜台的那几盏还燃着,暖澄澄的光就照在徐慨面颊上。
含钏看了徐慨许久,看他轮廓分明、微微垂下的侧脸,看他轻轻搭在方桌上的手,看他稍有些松散的襟口,再看他低低下垂的眼睫和无浪无波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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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三皇子是热灶,这热灶一来,主人家都不用在,却照样成席
含钏笑了笑。
有点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
这样的徐慨,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是很陌生很陌生的。
就算共同孕育了子女,她与徐慨,言谈之间都不算亲密。
含钏没说话。
徐慨抬了抬头,“我有些饿了,你们若是打烊了没吃食了,我坐坐就走,贺掌柜不管我。”
含钏点点头,起身往内院走去。
走到一半,含钏半侧过身去,余光却见灯下徐慨投射在地面的剪影,在灯下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与寂寥。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灶屋。
葱爆羊肉的臊子还剩了一些,含钏翻了翻食材,切了一颗高笋、半颗菘菜,将高笋焯水后捞出切粒,菘菜用盐腌制出水切成细丝,将葱爆羊肉里的羊肉挑出来,单独煎香,把有油脂的地方煎得焦香金黄。再加入焯过水的高笋和菘菜丁炒香。
拉提拉好的面也还剩了一些,含钏沸水加盐,拉面过一道水后立即捞出,过凉水沥干后放入铁锅,加豆油、茴香、茱萸酱、胡椒粉炒制匀称后装盘。
一盘热腾腾的炒面出锅。
含钏端着走出灶屋。
徐慨正靠着墙合上眼,双腿松散地翘在另一个椅凳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却看上去莫名地放松?
含钏抿了抿唇,将炒面放在了徐慨身前,没叫醒他,自己转身回了内院。
第二日清晨,厅堂里头摆着一只空盘和一锭碎银子。
钟嬷嬷掂了掂重量,能有个三两银子。
好吧。
于食肆而言,徐慨一人撑起了半边天。
另一半的天,嗅着暮春最后一簇蒲菜的香味,及时地摸了过来。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蒲菜这东西吧,江南菜用得多,是肥嫩地下根茎,炖鱼、做羹汤、做烩菜都是绝配。
贾老板知道含钏喜欢这些时令东西,且不拘银两,捧着一篮子湿泥巴就过来给含钏送货来了。
小双儿没见过这东西,更别提吃。
只见贾老板小心翼翼地把湿泥巴刨开,露出洁白无瑕的蒲菜,知道含钏是个识货的,“淮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东郊集市没人要,我要了。这一篮,您猜猜,我付出去多少钱?”
含钏比了个“五”,“五十文钱?”
贾老板“啊呸”,“您甭逗弄我!这么一小篮,非得要我八十文!”
含钏笑起来,“得嘞得嘞,儿给您一百钱可否?顺带您牛车上的那半扇猪和竹笼子里那几只兔子,也记在儿账上,月末一并结。”
含钏没时间去东郊集市,贾老板就是她的买手。
待贾老板一走,钟嬷嬷颇有些不赞同,“就这杀猪的胖子自接下咱‘时鲜’的买菜生意后,听说在集市里又盘了一个铺子还把家里的幼子送到学堂念书去了这是赚了咱多少钱呀!”
含钏哈哈笑起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开始碎碎念,“我同你师父想法是一致的。买菜,就该自己去买。你师父是觉着自个儿买新鲜,我是觉着自个儿买省钱——没中间那一环,咱面对面买卖不好吗?”
含钏摆摆手。
食肆另一半边天——张三郎站出来反驳,“同样的时间,掌柜的用来试菜、想菜、做菜可比去买菜值钱多了!至于这老贾”
张三郎真的混很熟。
贾老板都认识了。
“得让人有肉汤喝,咱才有肉吃呀!”
含钏笑着把竹篮子提拎着往厅堂走,对白日里张三郎就来食肆闲逛略显诧异,“您今儿个不进学呢?”
说起这事儿,张三郎脸上略略红了红。
“家里家里有事儿给夫子告了一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