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本以为谢菀莹不过是气头上,多少女人拿到休书还是盼着被接回去的,没有想到她已另办了户口。
陈逸是个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容易想多,第二天一早,赶在明天皇后开拔前去觐见。
皇后今日本不想放精神在公务上,正带着女儿一起身早餐,打算早餐过后微服出去逛逛。
听说陈逸来觐见,她猜中来意不禁心中哂笑,脑筋一转让人传了谢菀莹来。
谢菀莹说:“娘娘明鉴,我绝对不会回去的。”
邢岫烟道:“即便他痛改前非,你也不会给他机会吗?”在古代人眼中,浪子回头金不换,邢岫烟可不敢替人做主。
谢菀莹摇头,说:“娘娘知道,他并不是真心待我,这样的婚姻于我没有意义。”
邢岫烟叹道:“此事也委屈了你,商户人家到底没甚规矩。”
谢菀莹道:“当初这场婚事是我自己挑的,我也是自作自受。”
邢岫烟道:“虽如此说,你也听听他如何说吧。”
遂领她去花厅,居于后间,而邢岫烟则在内侍的服侍下召见陈逸。
陈逸一进花厅,上前来就跪于三米之外:“微臣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邢岫烟道:“陈卿这是何故?平身说话。”
陈逸道:“微臣还是跪奏吧。”
邢岫烟道:“你知道本宫的脾气,不爱这套。”说着接过内侍奉上的茶,优雅地呷了一口,这样的雍容兼随性的气度不同于寻常女子。
她只淡淡这一句,陈逸却尴尬跪在地上,由此也更加忐忑,他继续跪着也不是,而皇后又没有说第二句平身,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好半晌,邢岫烟却淡淡一笑,犹如山花春放,说:“怎么,要本宫来扶你吗?”
“微臣该死,微臣谢皇后娘娘!”
陈逸起来,见皇后不问,也只有硬着头皮自己上奏了。
“皇后娘娘,此事本乃微臣之家事,不敢烦扰皇后娘娘,但微臣实在无计可施,才来请罪。”
于是他一五一十将陈母病重让谢菀莹回杭州侍疾,又送来在杭州给他迎纳的张氏来。谢菀莹回来后就变了,一言不合,她要求合离,还要带走陈双。
他不过是在气头上,说出要带走女儿就是休弃,不是合离的话来。
结果休书给她,她负气而走,他想着过段时间再接回她,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
但是谢菀莹却去了组织部备案、新立了户籍,拒绝了回家。
邢岫烟听着,只是喝着茶,待他说完,邢岫烟问道:“事是这么个事,但你也说是你家的家事,你来跟本宫请什么罪?”
陈逸道:“夫人是宫中出来的,在承恩公府出嫁,娘娘保的大媒,微臣糊涂,有负圣恩。”
邢岫烟呵呵一笑,说:“陈逸,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你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虽然不是科第出身,我觉得你人品还是不错的。菀莹与我一道进的宫,她出身清贵,虽有傲气,心地却纯善。我见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岂不正是一对?当日你若明说介意她曾经的身份,我又何至强迫于你?”
“微臣不敢!”
“你是不敢,所以不是不想。但是陈逸,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人?你觉得她不完美,年纪大了、等于是二婚,所以她合该去忍受她‘本该忍受的’婆母的教导规矩,重一分也无妨,你保她正妻之位就是对得起她了。你的妻子不是青春、纯情、热情的少女,你也该得到补偿。但是婚姻不是这么算的,要这么算,我一万个不愿意嫁给皇上。便真这么算,说句你不高兴的,你出身商贾,菀莹家世代科举入士为官,那么你又怎么给她补偿呢?”
“微臣不敢!微臣该死!”陈逸拜伏在地。
邢岫烟道:“你家以为这是婆母压过了媳妇,展示了威风,打得媳妇抬不了头,其实不然。不信,你且看看十几年后,将来官场同僚,哪个愿嫁女与你联姻。”
陈逸求道:“娘娘一语惊醒梦中人,微臣只求能接回夫人,好生过日子。”
邢岫烟道:“这是你的家事,本宫做不了主。就是因为本宫乱做主,才至你们今日。皇上说的对,没事不要搞什么赐婚,只会弄出怨侣来。你们虽非本宫明旨赐婚,却也差不多了。”
陈逸听到“赐婚”二字,但想自己休弃了赐婚的妻子,乃是大不敬,心中更是后怕。皇后娘娘心中的主意可多了,她岂能想不到这一点?
“微臣罪犯大不敬,请娘娘责罚。”
邢岫烟冷哼一声,说:“真要治你大不敬,可也不仅是这个。你家所作所为可是疑谢氏不清白?圣人和本宫还会诓骗你不成?圣人真有宠幸过谢氏,他还能不认?君不疑臣,臣倒先疑君了。”
陈逸忙磕头如捣蒜:“微臣罪该万死!但微臣虽一时糊涂却绝无此意!请娘娘明鉴。”这封建时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疑君也是大不敬,杀头大罪。
虽然他想过谢菀莹后妃的身份,但是他还是记得她当时确实是清白之身,只是他也会想江南一带对陈家媳妇的出身会有什么流言匪语,大家看他的眼光会是怎么样。
即便是名义上的妃嫔,和闺阁少女到底不同。他也会想那些年,她是否也日日盼着圣人的宠幸。被母亲和张氏一挑拨,又贪恋张氏的纯洁温柔,会半推半就也就逻辑上说得通了。
邢岫烟冷笑:“本宫从不妨碍臣下纳妾,不妨碍儿媳妇孝顺,但是手段下作到如此地步,可见你们陈家对此桩婚事的怨恨。而这始作俑者就是本宫了,是本宫对不起你们。”
陈逸背上已经全湿了,说:“娘娘开恩,微臣虽然糊涂,但绝无此意。”
邢岫烟说:“婚姻之事,本讲究你情我愿,所以本宫不打算追究你的婚姻问题。但你们陈家在浙江座大,族中子弟姻亲奴才到处说陈家代表着本宫,欺良霸市……”
陈逸磕头道:“微臣久在四川为官,疏于治家,请娘娘恕罪!”
邢岫烟说:“树大有枯枝,本宫想你也不能尽知。你于平南战事上还是有功的,本宫给你个机会,你便告假半年,手上的事交接一下,回乡先处理家事吧。再有人说代表着本宫,本宫倒要请来见见是本宫哪里的亲戚长辈了。”
陈逸叩首:“微臣谢娘娘恩典!”
邢岫烟道:“谢菀莹若愿跟你破镜重圆,自然是好,但若她不愿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白纸黑字?你就另聘佳妇吧。”
陈逸听到此言难以反驳,只得称是,说:“微臣有负圣恩,还请娘娘莫要为微臣之事气着自己,微臣不肖,此后只愿为圣人与娘娘尽忠,以报皇恩。”
邢岫烟左手放在案几上,微微敲着,说:“你我君臣相识十几年了,你想什么我也清楚。天下多少寒门士子十年寒门、才比子建通过科举,其中又有谁立下何等功勋,可也一生跨越不过三品。你现居从二品,还常觉怀才不遇,便是太顺利反而不满足了。”
“微臣……微臣自知身受天恩,不敢做此想。”
邢岫烟哂笑,说:“文,你不如段芝,武,你是不如吴大富他们。你看段芝能作封疆大吏不服,怎么不看看三年前他考中了进士,这次担任总督你以为只是我的提携吗?这到了一二品,那是多少能人争了,除了人品能力口碑,也要看命,还有其中他老丈人王子腾又帮了多大的忙,朝中走动打通多少关节。三十年,甚至更久,朝廷内阁不可能让非进士出身的人担任封疆大吏,便是四川,我身份岂能和别人一样。何况,你出身商户,本就受人排挤,都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出了四川,你寸步难行。至于前朝东林党,早在太宗时期被打得多惨,你们江南财团想用钱乱政,那是诛族之罪了。”
没有东林党乱政,所以才有勋贵,而到原著时期勋贵也烂了。太宗最厌恶东林党,商户财团用钱控制朝堂党派那是要抄家的,因为本朝还用勋贵平衡着清流,要抄哪派的家也好操作。其实按正史看,满清虽然一万个不好,东林党之流是不可能乱政的,因为朝中有八旗大爷们,汉臣们就没有那胆子像欺负明朝皇帝一样了,只能乖乖办实事。
陈逸擦着冷汗,这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恬淡的绝色少女,而是生杀予夺的大周皇后。
邢岫烟说:“四川再怎么搞特例,到底还是大周四川,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想依着四川特殊的机会,就能粉碎所有的规则。所有人,包括本宫都不会允许。你虽居高位但根基太浅,联姻谢家,你有四川的机会,朝中也有姻亲助力,未尝不是机会。奈何你目光短浅,耳根子软,行事拘泥于‘技巧’和‘可见利益’,而无‘长远战略’。你是该好好为自己的人生反醒,你便是诚心请罪、克己私欲、严厉治家为的都是你自己,不要想是为了本宫,本宫不需要你做这些,当然也不会因此而奖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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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如明镜,陈逸才觉恐惧,但恐惧中又有丝解脱,伴君如伴虎,但她能这样说出来,至少说明现在她没有弃他的心。
邢岫烟说:“做官和做人一样,都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过来的。你纵然想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要有风和翅膀。你走出四川,也好好看看,这天下士子是如何为官的,多学学、多想想,你既与本宫有一段因果,本宫还是希望你我君臣善始善终。”
话已至此,其实像他这样出身商户在进士们眼中本就有原罪一样受人排挤,姻亲送到他面前,他不好好利用,其实他非常脆弱。家中出点事,要是有人出头打击他,陈家随时就能倒。
他在官场比吴大富他们还要艰难,因为吴大富他们是有军权的,战场上拼出来的。他也是军人,却是文职人员。
大周军事的文职人员,可也算文官的,比如兵部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进士。
“微臣……遵旨!”
邢岫烟端着茶碗,淡淡道:“跪安吧。”
陈逸灵魂出壳了一样出去了,谢菀莹出了内间,跪于地上谢恩。
邢岫烟道:“其实,你现在回去,下半辈子他大约不敢再欺你。”
谢菀莹说:“我并不愿依靠丈夫对娘娘的敬畏做一个妻子。”
邢岫烟叹道:“其实世间多少女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过得几年,夫妻感情还是能重新建立,便是有一两个妾氏,但你有了孩儿,你的心思都在孩子上。”
谢菀莹倔强地反问:“敢问娘娘,若是……圣人这般对您,您还回去吗?”
邢岫烟不禁哧一声笑,暗道:那有多远滚多远吧。
谢菀莹叹道:“陈家门风如此,我及早脱身也是好事。”
邢岫烟近年当然也接到过锦衣卫的回报,但她想陈逸知道的不多,而她还用得着他,也顾念点旧情。毕竟便如贾家一样,底下奴才为恶,其实当初的贾赦、贾琏都管不到。
因为陈逸的事还担误了皇后微服出门,只有到十点来钟才出门了。
邢岫烟扮了男装,带着女儿在南宁城逛。因为战争,本来只是府级城市的南宁出现一种畸形的繁荣。
商贾、食宿等服务业曾长了数倍,现在也就方便她们逛街,只警卫员们微服跟着,要十分小心警惕。
母女俩也是想要给徒元义、铁柱、大柱买点南国礼物特产。在升龙城时,安南人都被屠杀或赶走,当地百废待兴,也买不到什么特产。倒是原皇宫中不少珍宝被晋献给她,她挑了几样,然后充入公中折银,当作封赏抚恤之用。
母女俩挑了几匹壮锦给孩子他爸和哥哥们做伴手礼,再采购了些桂圆干当路上零嘴。本来随行的服侍人员是能做这些的,但这女人购物的乐趣却是难得。
“母亲,咱们回京后,就不能骑大象了。”
“你舍不得呀?”
“不止我舍不得,盼儿也舍不得。”
邢岫烟微微一笑:“那你不想回京吗?”
徒圆圆想了想,说:“那也不成。”
邢岫烟叹道:“当年我和你二姨离开扬州时,也这样不舍,但是你的人生总还有新的事物等着你。你拥有过这段回忆就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徒圆圆少年心性,却又问道:“扬州好玩吗?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该是很繁华的地方,真想去瞧瞧。”
邢岫烟虽然严厉,却也是宠爱女儿的,道:“听说北疆现今也不太平,你父皇御驾亲征,待战事了后,咱们一家人再去瞧瞧。”
徒圆圆不禁担忧,道:“父皇不知道怎么样了,咱们还是快些北归,襄助父皇他们吧。”
邢岫烟揶揄笑道:“哦?咱们圆圆还是女英雄花木兰吗?能帮你父皇打仗?”
徒圆圆嗔道:“母后你别笑话我嘛!我也想早日和父皇、哥哥们团聚。”
邢岫烟叹了一口气,道:“北疆可不比南方好打呀。”
徒圆圆道:“鞑子们很凶狠吗?比安南人还凶?”
邢岫烟道:“你父皇有志收复前明关外故土,但是后金于关外经营已深,而北国天寒地冻实难行军。”
徒圆圆道:“前明名将蓝玉是南方安徽人,不是也远征北元,他攻打占据松花江以北广大地域的元太尉纳哈出,俘虏二十几万元军,真正的名将当如是!都说本朝太宗时期英雄辈出,但儿臣见四王八公也不过如此,无一人比得上蓝玉的。至皇爷爷在位初的大将军萧朗,却是国力有限,他也独木难支,只能经营辽东了。”
邢岫烟嘿嘿一声,说:“小丫头好大的心气!”
徒圆圆道:“父皇英明神武不比朱元璋差,父皇有这雄心才是正常的。”
邢岫烟:“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徒圆圆道:“但一仗能定三百年的国运,这些牺牲却是不得不付的。”
邢岫烟讶然地看着女儿,本是带她历练,但她克服流血死亡,那一天安南刺客潜入升龙皇宫,她也亲手杀过人,她已然不是那个小女孩小公主。
而她这个母亲,却还后知后觉。三胞胎从小一起教养,公主也进入尚书房读书,常得她和徒元义亲自教导,这天之骄女的心气也是耳濡目染,不与寻常闺秀一样。
邢岫烟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呀!”
徒圆圆道:“母后如今却更心软了。后金长期盘居关外,五胡乱华之危悬于头顶。那百姓可不是苦不苦了,活不活得了都不一定。父皇完成几代先祖的遗愿一统天下,正是爱百姓呀。”
邢岫烟不禁莞尔,徒圆圆已经是金钗之年,也许是处于叛逆期了。她当然不会做出忤逆之事,但是也敢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反驳别人了,包括她这个母后。
徒圆圆也是一心热衷于朝廷对外用兵呀,可惜太过年幼,而他们当父母的也不可能让她涉险。
要说她当个营长此时也是基本合格的。都说慈不掌兵,那日她率领警卫营强自冲过安国刺客的阵营,也是有多人牺牲的,她并非不知,却也能做得出来。
真要用成人的眼光看女儿了,但是女儿如此“好大喜功”却也有所不妥。
邢岫烟本想提点一句“世间功名利禄犹如浮云”,但想自己尚堪不破,少年人总有他们自己的路。就像她和徒元义经过挫折成长一样,有些事是需要他们自己去经历的。
徒圆圆又喃喃:“从明末起,关外与中原分离有百年多年了,也该结束了。”
邢岫烟望望蓝天,暗想:都是他们教育的失误呀,她和徒元义对小辈的地理教育,就算不实际控制一些地域,也是宣称“自古以来”拥有主/权。因为这样,在他们后辈登场时,也就进可攻、退可守了。
其实后世人也有误解,包括早年孙中山都这么认为,以为关外本就不属于中华。事实上汉、唐、明三朝都曾对关外大部分土地拥有主权。大周之外有这样的强权和未收复之地,也就算不上真正统一了。
所以说,徒元义是铁了心要打后金,不是什么人可以拦住的,虽是辽东被犯,但他也打出了“收复故土”的名号。
朝中文武也能窥见他不下于太宗皇帝的雄心,而乾元诸臣也生出“盛世名臣”的野心,多为主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