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的死是正月初二时被太监秘密报到太极宫的。徒元义昨日听太监来报了她与一儿一女的谈话,对于她教唆子女向邢岫烟所谓复仇恶心痛恨之极。他这时才发现也许他从前救活她成全了自己的人性,却是最错误的事。
而他人生最耻辱的是,少年时不得不娶这么一个女人当正妻。圣旨赐婚,君臣父子礼法孝道之下,他不能反抗,父皇随意的一道所谓恩旨,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太大了。
也因此,徒元义在儿子们长大后都不热衷于给他们赐婚,要他们去寻找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不要害人害己。便是后来有人大龄未婚,他心底急也不逼他们,因为他自己和邢岫烟年岁相差挺大的,只发话给他们,在他们四十岁前,他一定要见着孙子。
若是按宫规,妃嫔上吊是大罪,家族都要获罪的,但是杨家已经倒了,杨氏也就随便她怎么吊了。徒元义也觉正月初一杨氏上吊不吉利,怕有心人又是会说些“新人旧人”之类的酸话影响邢岫烟的心情,又会影响正月十五元宵节时的封后大典和二月初一的帝后祭天大典。
徒元义令赵贵在后宫全面封琐消息,秘密令人将杨氏火化,一直到四月宫中才波澜不惊传出庶人杨氏死了。然后,就随意将她的骨灰找了个山头安葬。这是后话。
却说杨氏虽然怨气满身,但事实上除了这些被废的日子,她一辈子没有吃过大苦头。一上吊,那种被勒住脖子无法呼吸就令她受不了,当场就后悔了。没有想到死会是这样的极致痛苦,但那时已经太迟了,她在绳子上下不来了。
也因自己承受到上吊的痛苦,她觉得这些痛苦全是邢氏那贱人害她的。她已经疯魔了,不会去想是她自己要上吊的。但凡吃一点苦,哪怕是她自找的,她也记在邢岫烟头上。
带着通天的怨毒仇恨而死,死后她的鬼魂游荡,她想要接近太极宫去害死邢岫烟。但是那是王气之地,她不是承受徒氏香火的孝安皇后,而是庶人杨氏怨魂,被那王道正气给振飞天外。
杨氏怨灵暂失意识,游游荡荡来到一处无人所在,才恢复意识。但见那所在:
朱栏白石——残断;绿树清溪——枯涸。
此处飘渺萧索,但便如冷宫。杨氏心有感应一般又往前处去,见远处似有一处宫殿,看不真切,杨氏还道那便是人间京都皇宫,一念思及邢岫烟还好好活在人间,与她心爱之人日日水/乳/交融,得他千缠百宠、思慕疼爱,杨氏心中便如刀绞,痛恨嫉妒欲狂。
杨氏似有心灵感应,转过牌坊,往那宫殿进去,一见处处显残破之像,便觉不对,这并不是京都皇宫。
但见宫门地上有一块大匾断裂成两截,杨氏上前一看,虽然不是才女,但也认得那上头的字,道是:“孽海情天”。
又见破柱上歪着一副对朕,曰: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杨氏一见此匾此联,心中顿时有感伤怀,更想一见,便走进宫去,进入二层门内,自有配殿,处处皆有残破之匾,书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其皆有相配之联。
这些匾额对联,杨氏看一处,泪一处,泪一处,恨一分。
忽辗转到了一处光鲜之地,此处与外边的荒凉不同,但见珠帘绣慕,画栋雕梁、鲜花铺地、异草芬芳。
杨氏心生情念,但想若是回到少年时,与徒元义相恋,能日日相伴住在此处,恩爱不尽,便好了。正自心旌神摇之际,那幻想中的女子的脸从她变成了邢岫烟,她心中一痛,恨意勃发。
忽听一声空渺仙音低叹:“痴儿,痴儿!”
但见前方步出一个蹁跹袅娜的女子,端的与人不同,便是那邢岫烟之绝色,也要稍逊此人一分。但见她身着华章仙袍,纤腰楚楚,回风舞雪,冰清玉润。
杨氏自来嫉妒女子年轻颜好,但此时竟未生妒恨,那女子满含包容之色看向她。
杨氏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何处?”
那仙姑微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杨氏喃喃:“离恨天,灌愁海,女怨男痴……”
她竟是痴了。
这仙姑正是警幻仙姑。要说这警幻仙姑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数年前那日,时空之门裂开,那人间的时空之门正是在离恨天之旁。离恨天不过是灵河神仙界之外的小小修士警幻的道场。她居于此处,不过是想沾点灵河的灵气,也希望骗一骗灵河中刚刚修成道身的单纯仙子,谋夺其修为。
那些仙灵常年居于灵河,虽然巧取天地之秀,但是不通俗务世情,性子单纯到单蠢,警幻要下手是极容易的。
夺了他们的修为为己用,然后控制着他们为奴为婢,才强盛了她的灌愁海太虚幻境道场。
那一年她正得意于既将得到“绛珠仙子”的功力,她居此地利,引了她来。她司人间风情月债,以此得道,绛珠仙子喝了她的灌愁海水下凡,只要她于人间因男女之情而伤筋耗神,动情伤心,所泄之功力全都被她所吸收。
绛珠仙子天生仙灵,原来是有一番缘由的。南极真君座下大弟子白鹤仙君奉师命送三千年仙草去天界为王母贺寿,却因在灵河畔歇息,不小心被灵河水冲走仙草。
当初那仙草未全开灵识,但是它在南极真君道场神霄玉清府三千年——没有这年份也不好意思送王母,而且那可是十二金仙之首的道场!
仙草三千年积厚不化形,实因她是草木之胎,而越不轻易脱下草木之胎,越是说明它不是凡物。
它对王母这种坐拥蟠桃园的大神是可有可无,不过是南极真君的心意。
灵河是绛珠仙草的机缘,也是她的劫数。
但凡成就仙道,必经重重劫数,而警幻就是她劫数的关键人物,另一个便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了。
若按南极真君和灵虚真人的共同师门阐教元始天尊来排,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倒算得上师兄妹。
绛珠仙草托居灵河畔,吸取灵河之精后,意识渐渐清醒,此时神瑛侍者也被它所吸引。
他觉它袅娜风流,身有玉清之气,与灵河畔旁的草木不同,便日日以甘露浇灌。
神瑛侍者虽是好心,但是也是个痴儿,竟是不知道生长在灵河畔最不缺的就是水。
况且,要求得功力突破,最要紧的是一个纯字。绛珠草千年间才将自己在南极真君那积厚三千年的灵气,与对她有恩缘的灵河给予她的精华融合,修成她独特的功力。
那甘露精华于她没有什么用处,只是每天被浇得一头。
绛珠仙草有灵识却不能说话,原是讨厌他多事,但也觉得他是好心。且她独居灵河,无人为伴,常常见到他,也就觉得他更像一个亲人,之后也就不吐嘈他多事做无用功了。
这一切却都远远地被警幻看在眼里,她只是阶位不到,不得接近灵河,不然早趁绛珠草刚刚欲化道身时就她夺来化用了。
她也想勾勾神瑛侍者,玉清正宗弟子的元阳于她也有大用,但是那是个蠢人,皆是瞧不见的。
后来不知何故神瑛侍者要下凡历劫了,还来看过一回仙草,警幻也生出一番谋算。
没有想到他一走,绛珠仙草就脱去草木之胎化成一个让警幻嫉妒的绝美女仙。
警幻将她骗进离灌愁海中,又欲谋行那些夺修为之事。
其余被警幻夺了功力而控制住的仙子具是不敢提醒绛珠仙子,只能看她喝下灌愁海水,原本单纯的女仙,心中便郁结一股缠绵之意。
而警幻又提起神瑛侍者下凡的事,原本绛珠仙子只觉得那是一个像亲人一样的傻子,喝下灌愁海水后,便生相思之意。
她也因此下界去报恩了,却不知她原是误信警幻之言,欲报神瑛侍者之“恩”,竟是遇到了命中贵人,得以去真正地报恩了。
那“南极长生大帝”的大弟子白鹤仙君何等功力,为西王母送药何至于须半途到灵河畔歇息?
实是心中不忍伤了那看守了三千年的风流可爱的绛珠仙草之命,盼它生出完全的灵识,得机缘修成正果,特寻了有利于草木生长吸收精华的灵河畔,而放她求生。
但是遗失王母寿礼于师门也是大罪,因而被贬下界历劫,而绛珠仙子一遇上他,岂不要报那千年前的活命之恩?
话说回警幻仙子,本来警幻仙子不过是这个时空以情怨之气修得低阶“人仙”的小仙,不过学会在这个时里寻个漏洞掠夺机缘好处。
“人仙”只是普通修士悟得一个旁门左道的小道而成仙,甚至还不如“地仙”。
“地仙”之上才是“神仙”。“神仙”又有:凡仙、天仙、金仙、大罗金仙、玄仙、仙君、仙尊、仙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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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得道的机缘是不公平的,这真的要看脚根原胎和师门。警幻从前不过是修采补之术的女修真者,惹了一身情孽,反而她误得小道了。
警幻除了风情月债男痴女怨之事之外,知道的人间事不多,但是神瑛侍者(属于神仙)是时刻追踪的。
于是,有了一番大手笔的安排,想借此次之后,夺神瑛侍者的元阳,夺绛珠仙子为首的灵河畔的仙娥(都是刚化形不久就天真被骗的神仙,属仙界纯正脚根)的功力。
借此良机只怕能一步从参悟小道而飞升成的“人仙”,以功力突破为由升为“地仙”,甚至“神仙”。
警幻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本来收二妖为自己跑腿,好让他们分去其中的因果恶业,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她自己不触犯天道,只要摘桃子就行了。想想,每天都要笑醒。
没有想到那时时空撕裂,异界罡气波动冲击,让她位于灌愁海中的小道场引发了十二级的地震。从前她布置的禁制、用怨气练的控制折磨那些天真被骗的小仙的法宝都一时之间失灵了。
她原是在灵气山洞内练功入定,那地震发生,洞府突然轰塌,她被巨石来回轮击得骨头寸断,重伤残疾。
并且,那灵洞的入口都被堵了。她如果是凡人,早就死了。
好在万物有一线生机,那洞里原本栽着一株小灵脉所供养的碧莲。
警幻拖着残躯,以那株碧莲的莲子和藕为食续下命来。
她法力均毁,花了三年时间,才扒开了那洞门,断腿未愈,所以是狼狈爬出来的。
等她爬出来时,太虚幻境早就是残坦废虚了,因为禁制阵法和法宝失灵,那些小仙们早就跑得一个不剩了。
看着那一切,警幻只觉悲从中来,胸中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身上的灵力连护住心脉、治疗残躯尚且拮据,更无能力去外面骗小仙来灌愁海水了,失掉的人更是没精力寻,便是那一僧一道她也无力联系。
如此,她便一人在这居住,到底是有女儿心的,治伤之余,将所居方寸之地又布置得像模像样了,这也不用法力。
却说杨氏怨恨之强,也正暗合她所参悟的小道。她因缘际会飘到太虚幻境,也是天道留警幻一线生机。
警幻见到杨氏,就像见到大宝贝,她的怨气将有助于她恢复功力,但她面上仍装作是高人,是不沾烟火之气的仙女。
杨氏痴喃几句,警幻便温和一笑,说:“你来此处与我做伴也好,便是有什么仇怨难处,皆可告知于我,我为你做主。”
杨氏听了这句,像是见到知己,比之亲母还知心多了,于是落下泪来,心中想起邢岫烟,恨得发狂。
杨氏听说她是仙子,应当能帮助她接近邢岫烟,报得那不共戴天之仇,心生希望,便一见就生了依赖。
警幻迎了她进屋,以灌愁海水冲了茶给她,徐徐引导她说出情怨,只会从中再挑拔,加深她的怨恨。
一听她竟是大周皇后,警幻吃了一惊,于是细细详问,越听越惊,越惊越恨。
之后一小仙一怨鬼为伴,杨氏天天活在通天覆地的情怨中,而警幻得此大助力,渐渐恢复,之后要重出江湖,又是后话。
……
话说人间正值正月。
自去年就南下与台湾周氏谈判的金世越和谭谦为首的钦差使团终于在正月初六回到京都。
他们原想回京都过年,但总是差了一点,腊月二十/八/大雪茫茫,封阻官道,那个年,他们竟然是在洛阳过的。
好在萧凯的老家在洛阳,萧凯一家人虽都在京都,金世越却是找得到的,毫不客气的进定中侯府借住了。不然他们是要在驿站过年,也实在冷清了一些,洛阳定中侯府是纨绔萧凯的老巢,却是舒适之极。
也是在洛阳,他们得到当地知府和节度使的除夕盛情招待,得知了邸报。杨怀古一家勾通外敌奸细叛国,圣上废了杨氏,立宸贵妃为后,正月十五佳节,举行封后大典。
谭谦一听大喜,他原本是清流读书人,但素知小姨子不是池中之物,且邢忠将他当亲子看待,刑忠虽然不通诗书八股,也算弥补了他少年丧父的缺失了。
金世越也挺高兴,他身为西宁王府次子,权欲之心不重,又是贪玩,但是不代表权欲心不重的男子会不想入士。
邢皇后对他有知遇之恩,别人不觉得他能办正经事,独邢皇后觉得他行,心底自然觉得她当皇后更好。
大家心急回京,正月初三天气大晴,一行人就收拾包袱离开洛阳,到底路上还有许多积雪,快马也足行前后了三日。
此时,大周年还未过完,未有实事,圣人免朝。但听金世越一行人回来,他们也来不及回府,直接进宫面圣。
正逢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汇报封后大典和祭天大典之事,没有别的朝政,徒元义也就亲自抓一抓“婚礼细节”。
听辛秀妍也说过现代婚礼,当然不能和现代一样,不过徒元义再不懂女人,也是知道婚礼虽然繁琐,但是对女人来说是一辈子一次的事,还是很重要的。
当下金、谭,还有随行的锦衣卫统领周青一同见圣,皇帝早三天收到八百里传报,谈判简要结果他还是知道的。
参拜过后,金、谭、周三人见皇帝圣颜和悦,心底也放下心来,于是准备详细汇报去福建的诸事。
徒元义问道:“南安郡王尚未回来吗?”
金世越道:“周氏放他回来,还在厦门,他伤势未愈,不适远行,便让他先在那边休养了。”
徒元义微微冷笑,这个有养敌自重反被咬的霍起让他十分膈应,但是朝中的言论方向却是要把握住的。
不管怎么说,霍起还是带领福建水师与台湾周氏一战的,就是战败,他也是代表朝廷而战,而南安郡王一脉还是颇有势力的,不能失去人心引来祸患,苦的反而是百姓。
徒元义道:“朕接到急报,此次和谈,你们倒没有答应给周氏多少好处安抚。”
金世越二人代表朝廷只答给周氏一万两银子,徒元义记得前生可是总共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和一个“郡主”(探春)和亲才平息此事。
金世越道:“皇上,他们是狮子大开口了,不过微臣等人也没有答应。至于赎人一事,微臣觉得于朝廷不利。”
徒元义笑道:“这又如何说?”
金世越道:“周氏无论如何是属大周藩镇,此事关乎社稷。藩臣‘叩关求赏’,朝廷还遂他心愿,有失朝廷威信,此风决不可长,此其一。”
徒元义点点了头,问道:“其二呢?”
金世越道:“其二,周氏无信之徒,若是交了赎金,他们对送还之人下点毒手,朝廷出了钱得不到好,找谁说理去?其三,周氏若一边收钱,一边对降兵以利诱之,将人收为己用,朝廷不是给周氏输血让他养自己的兵对抗朝廷吗?这冤枉钱绝对不能花。”
金世越虽然纨绔,贪玩会享受,但是小算盘是精得很。
后一句说到徒元义心坎上了,他不禁点了点头,随即又蹙起眉,说:“但是朝廷不出钱赎为国而战的将士,岂不令人寒心?”
金世越道:“微臣已经让人在福建沿海发布公告,厚待将士父母妻儿,已派锦衣卫在福建各处召开将士父母妻儿的招待宴席,并且以朝廷的名义厚待抚恤。并且承诺将士父母妻儿,若是被周氏俘虏才不得已投降的将士,若是回归朝廷效命,朝廷会既往不咎,还将发放受难抚恤金。”
徒元义这时倒来了兴致,笑道:“这倒是实在,也亏你们想得到。”
谭谦上前,奏道:“圣上明鉴,朝廷暂时无法控制周氏守不守信,钱有时并不能让重利轻义无信之徒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做,我们只能控制自己怎么做。出同样的钱,是送去喂饱无忠义的周氏更好,还是将钱由朝廷出面直接实实在在地发放到为朝廷而战的将士妻儿手上更得人心?”
谭谦是寒门之士,是以认为官府办事重在落实至地,这个方法倒是他想出来的。
徒元义笑道:“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吧,你们临时哪来那么多钱?”徒元义倒是也在等奏报需要朝廷“赏赐”周氏多少银钱。
金世越道:“东拼西凑,福建巡抚等地方官那凑了些,又在钱庄以朝廷名义借了些。”
徒元义暗想:这纨绔倒是大胆,若是读书人,怎么也要避避嫌,别人参他一个借钦差身份敛财可也够喝一壶了。
徒元义说:“花了多少钱,你去户部领吧,然后负责将钱还上。你们是怎么谈下来的?只给周氏一万两银子,他们怎么会同意?”
谭谦说:“我们头一回见时,不欢而散。不过,之后我们底下的事情有条不紊地照做,面上也是气定神闲,是他们沉不住气了,要与我们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