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笑谈了两句,薛姨妈忽冲王夫人说:“如今宝钗也要出嫁了,我们正为她准备嫁妆。实不相瞒,近年府里铺子的生意实在一年不如一年。蟠儿却是个不成器的,这京里几个铺子竟都是在赔钱的,江南的铺子也折卖了许多出去。宝钗好歹是嫁给官宦人家,我也只这么个女儿,嫁妆不能太过寒薄。可我如今实在是转不出这么些现银……”
贾母尚没有如何,王夫人眼皮子不禁一跳,而坐在贾母身边贾元春也生出不祥的预感。
薛姨妈又道:“当年进京来,原是为征采之事,此中还托姐姐奔走,花下五万两上下银钱还是未成,也是宝钗没有这造化,我们仍是很感激姐姐一番劳累的。”
贾母不禁脸色很不好看,古人讲究含蓄,面上重礼义轻财帛,哪有这样当众说多少银子的?果然是商户人家。
但是话说回来,征采个公主郡主身边的才人伴读花下五万两银子都没成,那也真是绝了。王子腾当年都能为贾雨村这种有前科的谋个朝廷实职官,所以,王家人若真心打点,不说公主吧,谋个郡主伴读是多大的事呀。五万两花下去还不成,那宝钗是得有多差劲呀?
王夫人说:“是姐姐对不住妹妹了,但当年蟠儿的事也瞒不住,那几位郡主家里不乐意,又有什么办法?”
这也是奇怪了,上皇的八公主比宝钗大三岁,当时早有伴读。而九公主、十公主和徒元义的两个公主却与宝钗相差五六岁年纪,不太合适。所以当年只有在各宗室亲王郡主家要谋求了。
邢夫人这时忽微微一笑,说:“弟妹,从前我是不懂的,但是这皇家宗室也要规矩脸面,事情没成还收五万两银子的却是哪家?这也太不像话了点,哪日我进宫去见娘娘,定要说说,好教圣人也知道,宗室里也有这般不厚道的人家。薛太太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怎么能仗着是宗室吞人五万两银子,事却一丝也不办的呢?”
薛姨妈为这事找王熙凤商量,王熙凤现在精明,经过上次的大开眼界,她知道这个家中真正坑她的是谁,与她有利益冲突的是谁,也明白大房要先团结一致。姑妈吞掉了原本属于他们夫妻的那么多东西,仗着她“教养带大”贾琏的“养母”身份,他们到此还难以追究了。但是薛家姑妈是姓薛的,是好姑妈的亲妹妹,看她如何说。王熙凤现在反正是乐意做从王夫人身上刮层油下来肥自己的事。
王熙凤想单靠自己怕是不成,这种“好事”也拉上了“战友”邢夫人。而邢夫人最是贪财,知道薛家讨回银子,必有重礼,不说万两,五千两怕是逃不了,哪里能不动心的?
这又不是借邢岫烟的名头在外触犯刑律,不过是帮忙讨债,也做个见证。薛姨妈其实性子还软和,此时出面不过是为母则强。但只让她自个儿来,面对一辈子凌驾她之上的长姐,她还真不行。
这个姐姐她虽然原是来亲近,但是姐姐和女儿相比,当然是女儿重要,再退一步,儿子不成,将来女儿女婿少不得是她这个寡妇的依靠。
王夫人一张慈善脸显现尴尬色,她贪图薛家钱财,当时又一心想让宝钗嫁宝玉,哪里真打点过?只不过在司礼太监那报上了个名,之后具是不管了的,宝钗这般过去,哪里选得上,而银子她当然是收着。
王夫人应付妹妹家也刚好有薛蟠那事当借口,薛姨妈孤儿寡母,又是商户,要在京都这样二三品以上的官多如狗的地方生存而不被人欺负,不是要依靠王子腾家,就是必要依靠贾家。
贾家当时虽实质上也是要靠王子腾,但薛姨妈一介妇人,她出嫁时都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当然是贾家最显赫,她三十年间一直在金陵。她刚来京时,自还不知贾家现状,受当家太太的亲姐姐热情相邀,当然是住姐姐家。况且,兄长虽亲,但身有公务、男女有别,亦不得常亲近,但想与亲姐姐打交道比与嫂子打交道容易,自然选择来姐姐家。这也是薛姨妈本质性软,舍难求易的必然选择。
当时王夫人还是住在荣禧堂的荣国府太太,在公侯人家走动也是有脸面的,薛家豪富,哪里会为这银子和她撕开?
而王夫人一来见宝钗确实是个好的,对贾母一心想要将黛玉许给宝玉的事又膈应得紧,正想选个趁心儿媳,宝钗就是最合适不过了;二来她连年送银子给元春,正要广开财源,因为薛家一出手就五万两,起了贪念。
王夫人虽然二,但这番算盘也不算小白。因为她确实一直坚信她的元春会是有大造化的,元春若是封妃,薛家出再多的钱,也会心甘情愿的。造成如今尴尬境地,实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让元春没有这造化。
王夫人是属貔貅的,自不想吐出银子来,她脑子急转,就想寻个由头,忽说:“当年是求了廉亲王家……”
廉亲王徒元康不正是三王之乱的祸首,他的妻族具抄了家灭了族,而他自己和儿女被贬这平民流放。王夫人当年确实是想巴上廉亲王,还蠢蠢欲动让贾赦、贾政也参与恭迎老圣人还朝之事,好让元春有机会封妃。此时危急之下拉出廉亲王府来背黑锅,就是表示钱是追不回来了。
贾母虽心偏得没边了,却到底还有几分智慧,不禁喝道:“住嘴!”
如今形势,人人避忌廉亲王,便是从前真有所往来,都怀着明白装糊涂,偏王夫人心中只装着银子,心急之下其它都是不顾了的。
“弟妹,你可别吓唬我。”邢夫人惊呼一句,又满脸为难地看向贾母,说,“老太太,弟妹若真和廉亲王府有这么深的牵扯,还请老太太恕儿媳不孝,为了琏儿、荣哥儿,同意提前分家。想想当年附逆之族如今可没有一家在的,儿媳就打个寒颤。现在分家还来得及,我就是跪到娘娘跟前去,也要保下琏儿和我的乖孙孙荣哥儿。”
贾母老脸黑沉,当时能硬扛住压力,以孝道强压,大房和二房虽然互换住处,但是府中田庄产业和大库房钥匙都还在王夫人手中。只不过现在大房住在荣禧堂有什么开销、要什么份例现在可是理直气壮,上下几乎没有人敢拒的。
贾母压下郁气,说:“你弟妹怕是糊涂了,糊涂人的话,哪能当真?”
邢夫人像是求证似的看向王夫人,说:“弟妹,你再想想是打点了哪家王爷呀?不会是英亲王、福亲王、荣亲王吗?哎哟,看我糊涂的,英亲王家的小郡主才刚刚满月呢,前几天我和凤哥儿去喝满月酒,那小郡主英亲王是比儿子还疼呢。福亲王、荣亲王的郡主只怕还在王妃们的肚子里。总不会是老德亲王家,德亲王世子妃可是厚道人,不会收银子不办事的。这忠平郡王府家有两位县主与宝丫头年纪相当,他们王妃与我倒也能说上几句话,弟妹要是打点过,我也能帮着问问王妃会不会是她底下的人有什么差错……”
听着邢夫人列数现有的几位亲王郡王家,语气十分熟稔,贾母和王夫人脸色越发的沉。再不能欺负人家不懂了,以前要是编个贵人出来,以邢夫人的地位,她只有眼红的份,现在人家认识真正的主儿。
贾母知道再这么扯下去二房只有自己没有脸,打断说:“老二家的,你要是和薛太太借了银子,虽是姐妹,也没有不还的道理。”
王夫人心中一阵子委屈,说:“老太太,如今我却哪里去寻出这么多银子来?都是府中花销……”
王熙凤说:“我们太太老爷琏二爷几个儿也没有从公中支取过几万两银子。倒是二太太往年总是送银子给宫里的大姐姐……”
元春立在贾母身边,听她们谈论银子的事,心中隐隐就觉得要不好。别人不清楚,但是她却有数,她在宫里十五年,总共花了有八十多万两银子,具都是王夫人打点的。也因此,她才拼命想争出个前程来,只可惜遇上徒元义这样的皇帝也是没有法子。
这时王熙凤都能这样给她没有脸了,也是,大房二房为争家权内里闹成那样,也不再像从前顾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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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早因为上一回贾母硬生生阻止大房收回掌管家业的权力而恨在心里,她拿贾母没有办法,但是戳王夫人和贾元春的心还不容易?
于是,邢夫人接着王熙凤的话头说:“哎哟,大姑娘进宫十几年,银子就花了海了去了。咱们老爷才是家主,花的也是他的钱,也就不管几十万两还上百万两了,都当作他这当大伯的痛惜大侄女。当时,大家不都盼着大姑娘能当娘娘嘛,老爷都和我交代了,大姑娘是为了荣府进宫去争个娘娘来的,这要是不成,我们也断不能让大姑娘把我们老爷的银子给吐出来。这当娘娘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还是要看造化。不然,不是人人都是贵妃娘娘了?但咱们家的银子肉包子打狗一般,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我们老爷得担待着。可弟妹借了薛太太的银子忘了还,传出坊间,大家未免以为我们将军府打了薛太太的秋风呢!可我们老爷连这银子的味儿都没闻过,替弟妹背着这名头,可又过了。可这解释一番不是我们老爷借的,二老爷好不容易因为环哥儿出息好几分的名声又要臭了。”
贾元春脸色雪青,浑身颤抖,她最怕的事还是避不过,她强把眼泪收住,她是个要脸面的人,却哪里还有脸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