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也很同情贾元春,宴后和徒元义一起回到太极宫的甘露殿,她还等不住叹道:“贾元春太可怜了。”
徒元义复杂地看着她,道:“你怜香惜玉,现在连贾元春都怜惜起来了?”
邢岫烟说:“她可是你曾经的小老婆呀,一日夫妻百日恩。”
徒元义冷嘴角带着一抹不屑:“你希望我怜惜她?”
“不是我希望,我以为你总会念点旧情。”邢岫烟顿了顿,说:“圣人对我好便足够,圣人江山社稷上的事多了。”
徒元义微恼,他虽知她是个奇葩,她很会吃醋,却并不太喜欢男人出手对付后宅女人,尽管这个女人是与她为敌的。
徒元义好生没趣,便不发一言径自坐了塌上,取了奏折来看,不去理她。而邢岫烟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倚在贵妃榻上读起《明史》。
这部《明史》是大周修的,虽然也有本朝的偏见和儒生一家之言,但史实上更准备一些。
因为她写的《明末风云》卡文,要多读史了,要收集足够多的资料。
徒元义偷偷瞧瞧她,她正慵懒倚着,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支着颔,十分专注于书籍,只给他一个冷漠侧颜杀。
徒元义却在乎她此时的冷淡,暗想朕将你当心肝儿护着,你现在怎么反而没心没肺的?他不由得好生郁闷,但面上绝对是成熟冷俊范的。
不知情为何物、向来脑子中世界我最大、即使占了喜欢的女人都是霸道的一方的熟男徒元义却不知懂自己这种想要恋人认同,想要被恋人回应的状态——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这种状态。
邢岫烟本就读过一些《明史》方面的书,幼时又是跟妙玉一起读书的,所以看这古代的文言无标点的尚算应付。而她的灵魂在那方天地间修炼,比常人强,不说过目不忘,但一般辞句读两遍也能记在心里。
起居室里,寂静得只余她专注翻阅书籍的声音和他批阅奏折的声音。
他批了几本吏部关于官职调动的奏折,有“关系”在作用并且知道官员无才的就最终驳了,升调公允且能平衡朝堂的就准了。
其他的是水利修渠、治理河道方面奏折,每年都会有这方面的事,徒元义放下奏折。
徒元义眉头微蹙,却看了看一心看书的女子,心底发出怨念。
朕为了你捉弄了贾元春,还揽了给你姐妹找婆家的活,你还不温柔小意或好生感谢朕,刚才不咸不淡说了那种话,此时还就在一旁自顾看书了。
徒元义清了清嗓子:“宸贵妃,《明史》很精彩?”
邢岫烟抬头,秀容温淡,说:“还不错,你们写的《明史》比满清写的良心些。”
徒元义问:“你看到哪了?”
“洪武本纪和洪武朝的世家列传。”
“不看崇祯年?”
“还是要有连贯性的,慢慢看吧。”
徒元义眯了眯眼,说:“你再看,朕就一把火烧了它。”
邢岫烟惊道:“这么好的书,烧它作甚?这可是大周翰林们的心血呀!”
徒元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邢岫烟抽了抽嘴角,说:“我其实无才的,琴棋书画都一般,也不会跳舞。”
徒元义听到跳舞,凤目微闪,笑道:“说起跳舞,冯婉仪的曼妙舞姿让人回味无穷呀!”
“确实跳得好,没有十年功夫绝没有这般丰姿……可惜进了宫。”邢岫烟叹道。
徒元义笑道:“有何可惜?天下美人自是要先紧着朕。”
邢岫烟不禁一愣,表情有三分勉强,说:“天下美人自然是陛下的。”
徒元义说:“天下美人,朕想让她们往东,他们决不至于往西,人人皆想获得圣宠,不折手段。”
邢岫烟蹙了蹙眉,说:“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吃醋就说出来呀,压在心里头干什么?你总是最爱吃贾元春的醋了,总是提她,朕别说今生没有碰过她,现在都将人逐出宫去了,你还不高兴?
徒元义却让她过来,邢岫烟依言上了塌去。
徒元义看她居家披散的青丝,执起闻了闻,却问:“今天不开心吗?”
“没有呀!”
“那开心吗?”
“开心吧。”
“因何开心?”
“黛玉妹妹及笄了,她原来有多苦呀,总是长大了,有难忘的笄礼。”
“只这个?”
“还有哪个?”
“……贾元春出宫去了你不开心?”
“她出去了也难有好前程,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她没有地前程你难道不开心吗?”
邢岫烟愕然:“贾元春跟我无怨无仇的,她不好我为什么要开心?”后宫女人过得怎么样邢岫烟并不关心,虽有几分怜惜女儿的心,但是还没有到怜惜后宫女人的份上。她也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钻进“宅斗”“宫斗”这类事上,因为邢岫烟性格奇葩,她欣赏的是天地任遨游的盖世英雄,不是钻于后宅和短视古代女人较劲的小男人。
徒元义冷笑:“谁说她和你无仇?贾氏大年初一一早去了御花园收集花上的霜雪。”
邢岫烟秀眉微扬,淡笑:“这么风雅?她精于茶道吗?”
徒元义白了她一眼,邢岫烟不是笨人,恍然大悟:“收集雪水霜水,那要带水壶吧?大年初一……那条路是在太极宫和御花园边,是前往上阳宫的必经之路。你怎么查出来的?”
除夕夜徒元义必须按国礼留宿在皇后那里,那么正月初一一早只有她乘凤辇路过那条路,皇长子和皇次子从东五所去上阳宫都还有另一条道。他们可以先去皇后的栖凤宫请安,然后起帝后一起去上阳宫,那么过那里的主子只有她一人。只不过两位皇子恰没有先去栖凤宫请安,才遇上了她,还把她摔下凤辇这么有画面感的事捅出来。
徒元义冷哼一声,说:“东西两厂,宫里一点风吹草动,哪里查不出来了?提了人一个个单独到东厂暗堂去审问,不想成为那个口供不一样轮到死的,只要没有窜供过的宫女太监都会按事实回答。何况只是半夜谁出过门、凌晨见过谁早起并干什么这样的问题。”
邢岫烟道:“所以,贾元春自以为从前就一直会做采集煮茶用的霜雪的事,大年初一也图个福去采那梅上残雪,看着很合理,但是偏偏别人没有盛水的工具,而只有她有。”
要带水洒在路面当然不能用后手捧,只有壶,而没事谁会身上带壶?但是好茶道的人收集霜雪就是例外了,没有东西装,雪水放哪?一切看似合理,其实只要更早一步起来,将采霜雪的壶先灌满而不是带空壶出来就好。贾元春是女史,自然是单独一间房的,不过她是栖凤宫女史,一早出栖凤宫的宫门,开门守门的太监会瞧见。而且,刚刚值夜后换班回屋的栖凤宫大宫女听香也远远瞧见了,听香素知她有这雅事。而且大年初一梅上雪,这意喻好,贾元春前年大年初一也采过雪。
徒元义说:“看来没有笨到家。”
邢岫烟也不禁有些恼了,说:“我跟她无怨不仇,她为何要害我?!”
徒元义道:“朕只有让人查出了贾元春,所以朕还不确定是否和皇后有关。”
邢岫烟却说:“肯定无关。皇后要害我,只害我摔一跤也太便宜我了。如果我是皇后,当然是收卖威逼利诱我身边大小太监宫女,在我的饮食起居衣着上下手,在井中下毒都好过让我摔一跤。”
徒元义说:“朕同你同吃同住的,谁有机会给你下毒?再者,你也别小瞧了那点冰,如果你狗吃/屎滑下来,脸先着地,磕了门牙毁了容呢?”
一个后妃毁了容还有什么前途?日渐失宠后,后宫女子们只要一想到她曾经宠冠后宫,那人人都要来踩一踩以泄心头之恨。看着是小事,实则不然。
自古真正的宠妃从来没有要有挡箭牌的,也从来不是死于后宫的倾扎的,如杨贵妃、万贵妃、甄贵妃,几十年里后宫别的女人谁动得了她们?邢岫烟这个宸贵妃摔下来沦落至人人踩一脚可就有趣得紧,不到一年失宠,真如秋天的蚂蚱。
邢岫烟听他说“狗吃/屎滑下来”不由得恼了,噘了噘嘴说:“我是狗,陛下是什么?反正不是龙。”
徒元义也没有生气,只说:“幸好你没有大伤,只是你想不想向贾元春查清楚和杨氏有没有关系?”
邢岫烟摇了摇头,徒元义挑了挑眉,说:“为何?”
邢岫烟道:“你们古代帝王后宫……”
“我们。”他纠正。
“好,我们。”邢岫烟叹了口气,说:“在这后宫之中,一点点阴私手段的真相有这么重要吗?后宫女人很渺小,包括皇后,是生是死不是看真相如何,而是要看怎么才是对陛下最有利。”
徒元义很惊讶却欣赏她的一点就是她看问题的角度总比普通女人大一圈的视角,所以他这样的帝王是可以被她理解的。
徒元义叹道:“换一个人上去,也未必比杨氏好,后宫女子都是如此。而你……你不愿当皇后,除非后宫没有别人了。杨氏虽有一点小心思,在儿女之事上投鼠忌器,我们还更好应付一些。为人不能短视,应为长久计,皇后之位,你若当不了,生的不如熟的,朕定护着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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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这般说,徒元义此时又觉对不住她,他也真是奇葩男人,他对不住的女人多了,但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歉意,偏偏为了大局稳定留下会和她怼的皇后,他又没有娶她,他觉得歉意。
邢岫烟笑道:“我自是知道这些,我很承陛下的情。”
杨皇后还是不能动的,徒元义需要她管理宫务,他重用太监却也要平衡。而且,废后乃是国家大事,不是说废就废的,杨氏父子他用得顺手,也不愿舍弃,而徒元义也是能抓住杨皇后的弱点。若真是为她废杨皇后,徒元义和她的名声也未必好,至少现在所有涉及后宫的家族都不会站在邢岫烟这边,现在绝对不是好时机,徒元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团结一致搞发展,对付反贼和外敌才是最重要的。若要废杨氏多半牵一发而动全身,好好的一个皇帝又跟开玩笑似的花大精力在后宫家族圈子的较劲上,于国无益,不是明君所为。
好在邢岫烟没事,并且徒元义更加紧护,邢岫烟自己也不想为此闹大。
当年辛秀妍连华、赵之流也能放下,就算真和杨皇后有关,这时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至少她是胜利者,当年辛秀妍是可个“失败者”。
话说辛秀妍当年选择那样吃亏也有一些外因,但她从来没有和人说过。
她当时刚收到了赵嘉桓老家他的老父亲寄来的一些土特产,赵伯伯还不知道赵嘉桓和她闹翻的事。
赵嘉桓的父亲是一位善良纯朴的老农民,赵嘉桓是他们村的骄傲,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而且是名校毕业生。赵嘉桓在出轨前还是对她很不错的,赵伯伯对她更是满意,很是关心。如果她闹大来,她不知道将来怎么面对善恶纠缠不清的局面,而真的和赵嘉桓玉石俱焚,她又能得到什么?
胜了,大家看到的是一个秦香莲的胜利,然后虽然毁了赵嘉桓的前途,可也毁了纯朴慈祥的老农民的家。
她自小性格奇葩,不想当秦香莲。
看着赵伯伯从农村寄来的一些土特产,还有赵嘉桓母亲给她做的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层一层、一针一针,全手工做的,是她的码子。她可以想象那双做了一辈子农活带着老茧的手,也可以想象她花白的头发,和她黝黑粗糙的皮肤,可是老母亲眼中却充满着爱,期待着她穿着她做的鞋子。
当时辛秀妍感慨万千,五味陈杂,她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落泪。
人的善恶两边,人生的酸甜苦辣、朝夕变幻,她在那一夜尝遍了。而人生有时候不是能做到那么黑白分明,至少她当时不能做到。
内外原因综合起来,她选择一次宽恕和忘记。她原想辞职后调整好去别的公司从头再来,用专业的工作能力拿回尊严。女人的尊严并不是只靠“虐渣”得到的,更重要的是自己独立的品格和专业上的才华,她这样坚信着骄傲着。
拿破伦说过:人生最大的光荣,不在永不言败,而在于屡仆屡起。
她一定会站起来,当时她告诉自己。
意外的是她不慎一头栽进“篾片”这一跨行发展的职业里,写了三年多的小说,性子里到底有份凡俗人烟火的玩性,把赵嘉桓都写成太监了。这些都是过往,且不展开。
却说她绝对不会给徒元义管小老婆们的吃喝,尽管那看着风光无限,所以,杨皇后对徒元义是有用的人。
邢岫烟对徒元义是什么感情,跟他的大小老婆们没有关系,她也从不主动过问他的“家事”。
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在后宫求生的压力,但是她本就有金象腿,有金象腿还不用,思维还停在苦情后宫女的水平是脑子有问题。
就像人的出身不同,不说绝对,但对大部分的人眼界和志向多少是有影响的:比如李嘉诚的儿子生来就是想如何继承发展李氏集团。他们会去想过怎么去种一亩三分地,插秧要几天,粮食收几百斤吗?如果想的是这个,他们才有问题。
邢岫烟虽比不上韩信“不扫一屋只扫天下”的志气,却也不愿管宫务。她宁愿天天读书写书,也比跟一群后宫女人交涉她们分到多少布多少冰多少碳有趣。许她在著作上还能留传千古,何常不是一种工作,何尝不是比管他的小老婆有意义?
他既愿护她这一点,她为什么要去受虐?
所以,将心比心,尽管立场对立,她对杨皇后还是有三分敬重的——如果她不与她为难的话。
她想了想,又说:“这点小事,我没有放心上。这事也未必真和皇后有关。贾元春在这后宫中干了十几年,从天真浪漫才华横溢,到现在的红颜渐老前途不明,就算她要做什么也是正常的。”
“她自己小选都要挤进来,还是朕误了她不成?”
“误她的是她的家族和古代这种扭曲的荣辱观念。”
徒元义又不同意了,说:“你的意思是进宫服侍朕一点都不光荣。”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汤姆苏的梦,无关这个男人是皇帝还是吊丝。
邢岫烟无奈,和玛丽苏需要哄一样,她的男人也是要哄的,她笑道:“进宫服侍皇帝这些事本不光荣,我高兴的是能和元义哥哥在一起。”
徒元义果然才顺耳了,拉了她的手,垂下凤目给了一个“男主才有的”迷人微笑。
邢岫烟忽又想起公主们的教育,原是还想夸他一句“支持女权崛起”的伟大超然之处,没有想到他说:“公主总要嫁人的,不多读点书就不明理,四书五经和历史都有必要学好。不然,将来只会给朕惹麻烦,朕可没有那么多功夫管她们。”
邢岫烟不死心,问道:“那为何还开设农事和明算等课程?”
徒元义说:“不通这些常识,将来就难自力更生。不通农事,将来被名下的庄头骗,不会明算,账房的假账都不认得。这样得被下头奸狡之徒掏空家财,结果会全跑到朕跟前哭穷,公主嫁了难道还要朕出钱养?朕养你一个就好了,嗯,最多你给朕生的公主,朕多贴些嫁妆给她。”
邢岫烟:……
说好的高大上呢?她期待的为女权兴起默默耕坛的活雷锋呢?所以,他是为了自己的银子!
肃宗皇帝,徒元义,大家真的没有冤枉你,你就是个刻薄寡恩的“抠门帝”。
邢岫烟压下一口老血,再提及二公主和德妃的事,她到底对于无辜女孩还有一丝人道主义同情,说二公主可怜。
徒元义沉默了一会儿,说:“此事与爱妃无关,你不喜这些事,少管为妙。”
邢岫烟眯着眼瞄他,徒元义淡笑一声,说:“你别不识好人心,你若去管,少不得惹一身骚。德妃表面温柔,骨子里心如蛇蝎,死前咬你一口,你也是白痛了,你还能杀了她女儿报仇不成?”
徒元义对于这个前生谋逆的妃子极度厌恶,封她个德妃是因为后宫高位空虚,做给外人看看。德妃毕竟是潜邸侧妃出身配得上高位,崔家也是清河郡的大族。
邢岫烟勾了勾嘴角,冷淡语气提醒:“她女儿也是你女儿,你们的女儿……”
徒元义看她表情却有自己的理解:“这些干醋坛子你总要抱着不放吗?”
邢岫烟竟然无言以对。她刚刚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