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神思恍惚。
他穿着斗篷,刻意避开路上的所有人,一有人看过来,他便紧张如惊弓之鸟,颤抖起身体来。有些人看见他,觉得他怪异,有些人却不在意他,只是他自作多情。
他看上去像是和乞丐无异。原本白净秀丽的脸上,也因那日被容汾用花瓶一砸,而在额头上多出一道疤来,硬生生地破坏了这张曾经美貌的脸。而他如今会在京郊流浪,也是因前几日,他被押送到破庙里时,偶然听见了那两名押解他的官员的对话。
周逊不仅打算折辱于他,还打算今日就杀了他,以绝后患!
周采十分幸运地从破庙里逃了出来,然后,便开始流浪。他不敢回江州,江州已经不是周家的江州了,也不敢去塞外找康王——那样太不安全。他一路上喝着脏水、偷着馒头,昔日漂亮的状元郎如今成了窃贼,就连躲在餐馆外、偷吃剩菜也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羞耻心。
他如今该去哪里?他不知道。周母和周婉婉倒是随着康王走了,周母或许会求康王找他,但周婉婉绝对不会。但他如今所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康王了——康王能找到在流浪的他,是他最后的希望。
周采从京郊的破庙里醒来。这座住满了流民的破庙是他唯一的归宿。可他刚醒来,便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包裹没了!
包裹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发干的馒头,和用来刷牙的树枝等,及至这时,他还保持着爱干净的毛病,每日都要在池水边梳头。
他起来扫视一圈,看见另一边的几个大汉正不怀好意地抱着手臂冲他笑。周采咬了咬牙,他原本是忍不下这口气来的,可如今他是逃犯,没办法和这些人发生口舌冲突,要是引来了官府的人,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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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往外走,然而显然,这群大汉们却没有领会到他的好意——又或者,是从中看出了周采的可欺。
所谓的偷走包裹,只是一个试探。
等周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几个人围住了。更让他惊悚的是,其中一个人竟然嬉笑着上前,抓了一把他的屁\\股。
“我听说有时候男人比女人还好用,试试?”
“挺翘的,身子不错。”
“看起来比窑子里的带劲嘞,哟,还会打人?就是不知道这张脸……”
“长得不错,脸上有疤,倒是可惜了。不过也没女人,就用他将就一下。”
极致的恐惧淹没了周采,那几人评判着他,像是评判着一个货物——不是因为他的美貌,而只是因为他有个洞。他被那几人拖进角落里,周采死命地挣扎,在一切都快要开始时,脑袋撞在了墙上。
他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除了衣服被撕碎,脑袋上鲜血淋漓,身上全是因挣扎被打出来的伤外,下/身倒是无恙。那几人显然害怕弄出了人命,逃了。
这下子他连破庙也不能去了。周采在湖边洗了自己的脑袋,脚下一趔趄,摔了进去。在他扒着岸边的草爬上来时,在水底所看见的是那年冬天周逊在水下面无表情的脸。
他流落地走了很久,最终,到了一个地方。
京郊外的娼馆,比最下流还要最下流的窑子。
窑子里有许多得了大疮的女人,也有许多男人小倌。这是就连京城里也容不下的存在,而那些窑子的旁边便是极乐巷。在那里,有许多特殊的服务,供一些有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取用。例如,被斩去手足的玩物,被阉掉的、用某种方法被做成“女人”的男人,又或者将脚裹做畸形模样的少年。
若不是有这样的地方,绝不会有人知道竟有人的欲/望可以这般丑恶。
可周采饿极了。
他花了很久,才从一个窑子旁找到了被丢出来的食物。他抱着那些食物,狼吞虎咽着,可还没吃完,便听见了护院们的喊打喊杀声。
“小贼!”
“抓住他!”
周采只能一路狼狈地跑。他的脚扭了,一瘸一拐,跑不快。
可跑着跑着,那些人竟然不追了。周采撞到一个人身上,他立时便蹲了下来,双手放在头上,生怕自己被打。
可他没想到的是,竟然听见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你是……”
周采怔怔地抬起头来。
来者看见他的脸后,更加地吃了一惊。而周采也在那人身后那条灯火辉煌的巷子的映照下,隐约认出了那个人。
他记得这个人有些眼熟……是叫,柳……
柳辙?
“别出声。”柳辙道,灯火映着他的脸,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名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用布盖住周采的脸,对他道:“我们先从这里出去。”
周采闻到自己身上肮脏的味道,他在蒙布里颤抖着点头。
周采被那人带走了。而身后的极乐巷里,追出来的人对着前面道:“柳公子,您要的那个‘吊兰’……”
吊兰自然不是吊兰,而是某种东西的代称。可他看见柳公子已经走了,他坐着马车,似乎带走了一个人,消失的得无声无息。
……
周采泡在木桶里。
他双目看着天空,神情呆滞。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才洗去他身上的污渍。
他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然后是餐食,柳辙居然好心地给他提供了餐食。周采狼吞虎咽地吃着,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贵公子的模样。门外,柳辙摇着扇子,皱眉看着里面。
“……罢了。”他摇了摇头,“至少脸还是能用的,尤其是那几道疤……别有风味。”
他看着周采,又想起了始终对他冷冰冰的周逊。那名户部侍郎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又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
他突然又兴奋起来了。周采和他长得很像,他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和周逊相同的。
周采的血的味道……周逊的血的味道。
周采吃饱喝足了,他靠在椅子上,不住地喘着气。柳辙于是终于进来,他惶惶然地看着柳辙,这个昔日他不屑一顾的男人,许久之后,他才发出一声带着哭腔般的声音:“柳兄啊——”
“柳兄,我——我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柳辙听着他的哭声,想,他的声音倒是比他在极乐巷里找来的那个做成“吊兰”的少年,更像。
而且也是状元,周状元。
用他来找找乐子的确不错,而且,周采身体康健,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死,而且他再怎么说也曾经是翰林,弄这样一个男人,自然更有成就感。而且他如今是逃犯,不会有人在意逃犯的生死,更不会有人在意逃犯的健康。
周采还在哭,他于是温声安慰。在那些安慰声中,周采又有了底气。他想,他要借助柳辙的帮助,联系上康王。
让康王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他在柳辙的怀里,这样想着。
……
“有线人看见,周采被柳辙从小门带回了柳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碰上的。”下属汇报道。
“柳辙?”周逊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万人迷周采在这个时候还能找到收留他的人。
“柳家手底下一直不干净。”他道,“最近些日子没空查办他们,等北魏的事过去,便把他们清算了吧。”
“是。”
“盯着周采,确认他在哪里便可,康王会派人来找他的。‘将军’真正要来找的人,是叶家的族长。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周逊说,“走,去看看他。”
周逊推开房门时,叶家族长正缩在角落里。见周逊进来了,他惶惶然地指着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饭,道:“饭!饭里有毒!”
在那些饭粒旁,有一只老鼠,它翻着肚皮,已经死去多时。
周逊只低头看了一眼那盆饭,便对叶家族长说:“她来找你了。”
“我……我……”叶家族长痛哭流涕起来,“我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你,都给你们,你让她放过我,好吗?这么多年了,我不想死,我不……”
“这么多年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周逊转头对下属道,“把这些东西扫出去。”
“是。”
下属们安静地清理着房间。周逊接着道:“再让你呆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这样,便让你换个地方住吧。”
叶家族长欣喜若狂,直呼感谢。周逊从房间里出去,他的下属道:“大人是想趁着这个转移叶家族长的契机,将那些人引出来?”
周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抬头看向天空道:“过几日皇上是不是要在祭台上祭祀,替军民们打气?”
下属道:“是。”
“那就安排在那一日转移吧。”周逊道。
下属没有更多的话,便应了离开了。他不知道周逊有什么打算,但周逊的打算,从来都没有错。
周逊在离开此处后,便去了福康公主府。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日他没在福康公主府看见陆显道,却看见了白于行。
“老陆他最近很忙的。北魏的人混进来搞破坏,他也在到处抓人——尤其是抓那些官员。”白于行叼着草道,他之前似乎在这里给福康公主讲笑话,逗得福康公主哈哈大笑,“唉,多事之秋啊,还好皇上给力。”
周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最近和他的关系倒是变得挺好。”
其实之前周逊也和白于行说过这句话。那日是章灵素的婚礼,皇帝飒爽登场又离开回去加班,他则在那里吃完了酒席。酒席后白于行就和陆显道一起走了,气氛倒显得不是很僵硬,甚至有些融洽。之后过几日他偶遇白于行后说了这句话,他记得白于行当初的回复是一句潇洒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老陆这人挺仗义的。”
曾经他只会说,“谁和那个死人脸关系好了?”。
可这回白于行居然噎了噎,然后低下脑袋抓了抓头,不说关系好,也不说关系不好。许久之后,他对周逊道:“你们要抓那些人,是不是特别麻烦?我前几天看见陆显道抓了个和纵奴杀人的货,因为那人的爹和背景,还有什么规矩……陆显道不杀他。”
他这么一说,周逊就明白了。白于行之前和陆显道关系转好了,最近却仿佛闹崩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想了想,坐到坐在阶梯旁边的白于行身边,道:“身在朝廷,有时候是有许多不得已的。你觉得是陆显道不肯主持正义,不肯杀人。但有时候规矩便让人不得已只能这么做。”
“……”白于行没说话,他似乎还是有些郁闷,抓着脑袋,“反正在我看来,杀人是要偿命的。”
“……不过有时,总能找些别的方式,让那些人吃吃苦头,又或者,实在意难平,下回便找些其他的是由,好处罚他。”周逊道,“而且陆显道身为副指挥使,不是只对旁人这样。若是被害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而不能杀,他也会命人放他离开。”
“……没劲。”许久之后,他听见白于行嘀咕了一声,“不过死人脸确实是会这样的。”
白于行心里的心结稍微解开了。周逊于是拍拍他离开。他进到院子里时,沈老头还在院子里走路。他身体好了许多,于是有心情到处乱走。见周逊来了,他笑嘻嘻道:“哟,又来看我了?最近活儿干得不错嘛!”
周逊坐下和他闲聊。老头先是敲了敲腿,抱怨身体恢复得没年轻时快,然后又道:“听说过几天皇帝要祭祀?到时候,我也出去凑凑热闹。我在屋子里待着,可憋坏了。”
周逊道:“师父您还记得当初您在幽篁巷里被刺吗?他们当初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哪知道,老头我低调得很,谁知道怎么就让人发现我住那儿了。”沈老头摆摆手道,“不过出去看个祭祀不碍事的,如今那边的人也知道不是我管事了,还能来袭击我?”
他说得信心满满,斩钉截铁,是不可能被改变心意的模样。周逊想了想,也不再言语了。
他嘱咐沈老头好好养伤,然后便离开了。离开时,他看着天空,微微低了眼。
眼里有一点热意。
七日后,皇帝祭祀时。
一切都应当有个分晓。
……
如今是紧张时节,与北魏通信是忤逆大罪。周采想尽办法,最终想了个法子,以暗号的形式将信传了出去。
他相信康王会看到这封信的。
在历经了长久的流浪后,在柳家的这几日过得算是非常滋润。柳辙把他安置在京郊的小院里,院里院外都有许多守卫把守,周采很感念他的帮助。
甚至给他送饭照顾的人,也是个哑巴。
他没想到柳辙会对他这么好。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不自觉的轻蔑,心想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依然能靠着这些对他有好感的人,飞上枝头。
万事俱备,只等康王来接他了。而当日在那片窑子里发生的事,他倒要仔细考虑考虑,要不要让柳辙“封口”。
柳辙的确是很在意他的,这几日他吃好喝好,甚至柳辙还命人带了许多衣服进来给他,只是略有些不合身,但衣服都很漂亮。可他不太明白的却是,这几日,柳辙始终没有找人来给他治伤。
不过他倒也能理解,如今他是逃犯,一个口风紧的医生,很难找。
远处小门传来了声音。周采立刻从榻上起来,这几日不知道怎么的,他总是很没力气,或许是之前流浪,身体亏空了。
柳辙进来了,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箱子的女人。
这是医女?周采想。
看见柳辙后周采便笑了。柳辙也笑,他温柔地问过周采几句后,突然抚摸着周采的头发道:“如今你是哪里都去不了了,既然这样,有没有想过好好在我身边待着?”
周采既为自己的魅力而自豪,又不知怎的,竟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康王,只是低声道:“……多谢柳兄收留。”
“我带了瓶好酒来。”柳辙道,“一起喝酒?”
周采于是跟着柳辙一起喝酒,他喝着酒,看着那个在一旁的女人,心想,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那酒的味道有些上头。周采喝着喝着,便有些不胜酒力,感觉脑袋晕晕的。他渐渐抓不住酒杯,眼皮开始耷拉,视野里,他看见柳辙向着自己凑了过来,他模糊的样子,像极了他当日狼狈地在巷中看见的那救世主。
周采于是痴痴地笑了。他凑上去,竟然想吻他。
柳辙看着他,也笑了。
“真像周逊……我的周逊,可惜,周逊要比你冷得多,漂亮得多,不过你穿着这身他穿过的衣服,确实更像他了……倒也不错,他是周逊,你就是我的周逊,以后,就叫你阿寻吧……”
那一刻,周采迟钝的脑子终于仿佛听见了什么。他惊恐地想要叫一声,身体却没有力气地瘫在了榻上。
而柳辙托起了他的脚踝。
“脚底倒是有许多伤疤,罢了,裹一裹也看不出来。”他对那个妇人道,“你过来吧。”
“壮年男人的脚可不方便弄。”那妇人道,“得花挺长一段时间,分几次来。”
“那就慢慢来,别弄死了。先从脚开始,其他的地方以后再弄。”柳辙道,“看紧点,下次别让他送信出去。”
周采陷入了昏迷。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
景国,云州的某个小城里。
“周姑娘,”侍卫毕恭毕敬道,“这是京城那边送来的信,麻烦您交给王爷。”
周婉婉莲步轻移,接过信,对侍卫一笑。侍卫见她拿过信,便离开了。
在前些日子的逃亡中,周母得了病,如今卧在床上,连吃饭饮水都要靠人伺候。可周婉婉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相反,她利用着这难得的时光,挖空了心思要钓上康王这个金龟婿。
康王这段日子过得很颓靡。他常常喝酒,每日酒醉时边叫着“鸿雪”“小雪”之类的名字。周婉婉知道那似乎是他曾经的一个奴隶,可她并不关心。
而康王清醒时,会不断询问人找到周采没——周采与小雪,仿佛他红白的两朵月季,他如今失去了小雪这颗朱砂痣,便不能再找不到周采这抹白月光。比起小雪,周婉婉更在乎周采。
而如今他颠沛流离,只有周婉婉这个适龄的女性陪在他的身侧。两人难免亲近许多。可周婉婉知道,康王看她时,总想着周采。他会对她客气,也是因她是周采的妹妹。
她和周采是长得有些像的,可她身为女子,也没有周采漂亮。
但她是女子,是女子,就更有一些资本去争夺。如今她在景国的名声已经彻底坏掉了,想随着康王去北魏,再找个金龟婿,也是极难的一件事。而且到北魏再去找——又怎么比得上近在咫尺的康王?
这个算盘,周婉婉打得很清。
因此她靠着周采的事,整日陪在康王身边,如今他们躲在乡下,时间久了,那些下人们也开始视她如女主人,一口一个“周姑娘”,就连康王不在时信件也交给她以递给康王。可光是这样还不够,康王时刻念着的是周采,她可不想日后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妃。
而且有周采在,她做不成康王的王妃。
周婉婉找了个无人处,打开信封。她快速地将信里的内容看完,然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将它揉成了一团,撕碎了。
那是周采送出的求救信。
碎片她不敢丢,带在了身上。不久之后,她就听见了康王回来的声音。
周婉婉连忙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康王揉着脑袋,很头疼的样子,问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呢。”周婉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