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因什么而出生的呢?
于谢正卿而言,他的出生,饱含着整个谢家的期待。他是谢夫人的嫡子,谢家未来的少主。他的一生原本便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坦途。
于周采而言,他的出生,是叶氏的扬眉吐气。他一出生便是周家老太君最疼爱的曾孙子,周家倾尽全族之力,培养他长大,以让他振兴周家。
于李阿若而言,她的出生,则受到她父母的祝福。她的家尽管贫穷,可她的哥哥小李子也蹲在窗边,睁着双眼,满怀欣喜地看着这个出生的小妹妹。
……这就是所有人的出生。
周逊回到周府时,走到外面,就听见寝屋里面“哐哐”的响声,仿佛里面正在进行某种盛大的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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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逊:?
他撩开帘子,眼睛刚探进去,就看见皇帝正坐在桌边,眉头紧锁,用一个小锤子……
哐哐哐地砸着核桃。
周逊:……
“你回来了?刚刚砸好的,诺,给你,补脑的!”皇帝美滋滋地把一盘核桃给周逊,又把刚刚他在砸的那个拿到手里来,“这个核桃比较硬,刚刚我用劲大了点,一不小心……”
周逊默默地看着他的手心。
皇帝:“……就把它砸成一个小饼饼了。”
这个死得相当不体面的核桃被皇帝扔进了垃圾桶里。周逊坐在他的旁边,捉起一块来吃,皇帝道:“我当初高考前我妈就整天让我爸给我砸核桃,说用来补脑的,还整天给我炖鸡汤。所以后来我妈说,我高考考了六百八,都是她的功劳,嘿嘿……最近咱们都忙,西凉那边被咱们搞定了,北魏那边的情况也好了很多,咱们的意大利炮可好用了!多亏了你把奸细一锅端的功劳,所以,你多吃点,补补脑子!”
这是周逊第一次听皇帝说起他的家人。
“皇上的父母听起来很相爱。”
“他们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就有了我。小时候我上学时他们每半年都自己出去玩,我放假时带我去,我上学时就把我丢在姥姥家,给我从世界各地寄明信片回来,什么罗马啊,巴黎啊,甚至他们还去南极看企鹅,我攒了厚厚的一册。”皇帝道,“他们也只有我高三那年没出去,我爸总说,是男人就要带着自己心爱的人去看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风景啦。”
周逊看着皇帝,他总是笑得毫无阴霾。能毫不在意回报、活泼泼地把所有的热力与阳光挥洒出去的人,也只有这样幸福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吧。
“你会想家吗?”周逊道。他听着皇帝说那个温暖而和谐的家庭,心想,皇帝肯定会很想念……很爱他的父母吧?
可他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其实他们已经去世了,在我大四的时候,车祸,两人一起。我在医院里见过我爸最后一面,他说,知道我申上全奖的名校博士了,他很高兴,也很为我骄傲。他和妈妈都很为我放心。哦……博士你知道吗?就是一群做研究的秃头,哈哈哈。我大四时就直接申上了博士,很厉害的!”
周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角,低声道:“对不起。”
许久之后,他轻轻说:“你一定……很伤心。”
周逊不曾拥有过正常的家庭关系。他的父亲从小漠视他鄙夷他,而他的母亲,只会在他受伤时替他治伤、会偶尔在哭起来时抱住他。但这样的拥抱和治疗也都只是暂时而偶然的,更多的时候,她只会冷漠地看着他,然后厌恶地把向她走来的孩子推开。
然后独自一人,在关起来的房间里哭。周逊会一个人坐在房间外,感觉全世界都在下雨。
可即使是这样,在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周逊依然感到了撕心裂肺、仿佛被整个世界所割裂的疼。
他的母亲对他再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母亲能证明他存在的意义。当她离开时,他只看见自己连最后的意义与最后的、他与这个世界有情感关系的证明,也被连根拔起了。
那时他感到窒息,感到近乎溺入深海,周遭皆是陌生的绝望。他甚至因此……一心求死,刺杀了皇帝。
而皇帝的家庭温暖极了。周逊从皇帝絮絮叨叨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那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家。父亲风趣,母亲温柔,比他所拥有的一切,完美许多,仿佛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因此……皇帝该是怎样的切肤之痛?
他那时想死,而皇帝……会怎么想?
“其实我还好,那时我很颓废了一个月,什么课都不去上,但后来看见老爸的照片,又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啊。老爸老妈肯定不希望我这样活下去的。我想我爸看见我一年后来给他们带酒上坟时,一定想看见的是我意气风发还不秃头,一边给他们敬酒一边喳喳喳地说着这一年里的趣事的模样。”皇帝挠了挠脑袋,在短暂的沉郁之后,很开朗地笑了,“所以现在想起来,也只觉得能有他们陪伴我这二十多年,很幸福。”
“而且我看了他们寄给我的那些明信片,只有北极他们没有去过。我特意到那里去旅行了一次,然后对着北极熊说,老爸,我帮你和老妈完成周游世界的愿望了!”皇帝说,“我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他们对我那么放心,我也不能辜负他们,而且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当时我看见了极光,就当是他们在对我说话了。而我相信,他们的离开也只是开始了下一段旅程,仅此而已。是他们给了我独自活下去的勇气,让我相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而有意义的。而且那一本的明信片,都是我爹我娘留给我的大好河山啊!”
周逊听不懂其中一些词汇,可皇帝的话,让他很哑然。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干,像是受惊的猫,有些失措般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他觉得皇帝所描绘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陌生虚幻得仿佛一种梦境。皇帝没有想死,而是……
“而现在!”皇帝突然正色道,“填补我老荣家相册的空白,白色相簿的任务,就交给你和我了!”
说着,他拍了拍周逊的肩膀,大声道:“以后,等战事平定,天下太平了,就轮到咱们俩在这个世界里到处去看,去旅行,怎么样?有个文人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很美很广阔,有景色,有理想,还有我。”
“这个文人是你自己吧。”周逊小声道。
皇帝嘿嘿一笑:“对嘛。”
两人和衣而睡,夜色里,皇帝突然抓住了周逊的手,道:“其实我……”
他卡了卡,道:“我一个月前,不该因为你擅自接手缁衣使的事情凶你的。”
周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好像那天皇帝的确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他道:“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了,我最近闲下来时就一直琢磨着这个,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真的不记得。”周逊说,“而且本来就是我自作主张。”
“于公,你接下差事是正确的,你是最好的人选,而后来的结果也证明了你的能力。所以我是错的。”皇帝的声音变得特别冷静,“而于私,一则,我阻止你去做这件事,完全是出于不理智的私心。这是第一个错。而第二个错,我作为你的男朋友,不仅没成为你坚实的后盾,还让你不得不有‘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的不安全感,这也是我的错。”
周逊:……
他在夜色中悄悄伸出手去抓皇帝,然后发现皇帝也正向这边抓来。
十指相扣。
“而且,你真的做得很好。”皇帝抓着他的手道,“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应该会让人去用刑审问那个……花魁之类的间谍,好让她开口的吧?那么她根本不可能交代出那么多东西。所以我觉得,你很厉害。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边缘人?”
“什么边缘人?”
“这是我在听说了路大娘的事,和李阿若的事之后想到的。边缘人就是那种,怎么说比较好呢?就像是广场上有人在聚会,有人在用摄像头拍摄他们。很多开朗光鲜的人会站在广场中间,头顶着大灯,笑闹着社交,而那些人则会站在角落里,避开目光。他们不觉得那里属于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大灯照亮……可你不一样,你照亮了角落。你是那些边缘人的救世主,以后也会是。”
皇帝认认真真道。
“……皇上说得太夸张了,是在夸我么。”周逊轻轻道。
“因为你做了很好的事,我想让你以后多高兴一些。”
“能帮上你的忙,我已经很高兴了。”周逊道。
他知道皇帝的梦想,皇帝的目标。皇帝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来到这里,他想要照亮这个世界。
而他想陪着他,实现他的梦想。
“那不一样。”
周逊的腰被环住,他感受到背后传来拥抱的气息。皇帝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咕哝着:“为了我而高兴,和为了你自己而高兴,不是同一件事。我要让你知道,你自己做了很值得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周逊怔了怔,他听见皇帝道:“我想让你觉得你自己的生命很幸福。你为了自己的信念去做缁衣使,而不是出于为了我扛下什么的想法。我想让你感觉到,你拥有了属于你自己的世界。所以——”
“我要多夸夸你!”皇帝抱着他,嘿嘿笑着道。
周逊用力地点了点头,还好,他背对着皇帝,所以皇帝看不见他突然红起来的眼圈。皇帝说:“你小时候过得很苦,我有时候老是想,要是我能早点穿过来,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你就好了。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即使是我穿过来,也不能取代的,所以——”
周逊转回身来,把脑袋埋进皇帝的胸口上。
皇帝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
所以,他希望周逊能够除了在喜欢他之外,去喜欢更多的东西。
他希望周逊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这座院子,喜欢那些在他身边的朋友和人们,喜欢旅行,喜欢花草和这个世界,并最终……
能够喜欢上,他自己。
喜欢上周逊自己。他想要周逊知道,并为自己骄傲,为自己的每一条伤疤骄傲。他想要周逊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并觉得他自己,值得。
毕竟在他的心里,周逊是那样的善良和坚强。周逊所做的一切,他都能看到。
夜色深了。两人陷入沉睡,在月光落倒周逊肩膀上时,他醒了过来。
他起身,从床头的缝隙里,抓住了那张纸条。
那张让他心绪不宁的,上面满是那个本该“已死”之人的字迹的纸条。
他将纸条握在掌心里,心头里埋藏最深的、许久之前便已经重伤化脓的那根刺,终于波动了起来。
他也终于有了信心,去把它□□。
因为……
他看向沉睡中的皇帝,淡淡地笑了。
他如今终于有了勇气与后盾,去做这件事。即使那将要挖开他化脓的疮疤,那是他对于自己身世的浓浓厌恶,与在看见那张纸条后,从心底深处所发出的,“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我又被抛弃了?”的质问。
“娘。”月光下,周逊将那张纸条,深深地攥入掌心中,“我要开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眼道:“我一定会弄清楚真相,与保护我所要保护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