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周逊见过护国公。当初护国公知道他是周采的弟弟,是个庶子,又从周采那里听见一些流言,便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名老人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又很为自己的“固执忠君”为傲。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因自己年老,就对曾经的弟弟网开一面的。
更何况,他的弟弟犯下的,是李家绝不可能饶恕的罪过。而如今护国公一次次提及他的弟弟,又一次次说起要将他迁入祖坟。很明显,他近乎诡异地对自己的这个弟弟,有着近似“愧疚”的情绪。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如果……
周逊的手指动了动。一个猜想,在他的脑海里形成。
如果,这种情绪,真的是愧疚呢?
如果当初所谓的他的弟弟李至玮的叛逃……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呢?
无数的线索在周逊的心里串联了起来。沈老头同福康的对话,护国公府唯独空空荡荡的小院子,几十年前那场奠定了胜负的与北魏的战争,因不满自己始终被压制的人生、带着过时的战情图投奔北魏的李至玮,因错信了那张战情图而大败的北魏,高宗事后不曾降罪诛连护国公府,沈老头多年以来苦苦追寻的真相……
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在他的心中形成。
护国公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了……当年李至玮叛逃的真相,因此他愧疚,他下定决心。可沈老头和福康却始终不曾知道。
那么高宗知道吗?在事后不曾降罪诛连护国公府的高宗知道吗?沈老头曾用尽一生的许多年华,向高宗去证明沈将军的清白,最终他看见了高宗为沈将军所呕出来的血,红艳艳的,就像是沈将军当日在红梅坊里,看着皇宫,看着曾经的玩伴与如今猜疑他的帝王的方向所流出来的心头血。那一刻他看见的除了沈将军被证明的清白,还有高宗的后悔,还有高宗眼里终于看见的,因他的一念之差而牺牲掉的“人”……
可李至玮呢?在呕出那口血之后的许多年里,高宗是否再次毅然决然地盖住了属于他的卷封?而在他死去的许多年后,护国公身为李至玮的哥哥,终于才从有关弟弟留下来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了最终的真相?
如果沈老头知道他曾成功为沈将军平反,而这世上除了沈将军,还有李至玮,他会怎么想?
“周逊?周逊?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周逊咽下一口茶,终于,他在谢正卿和李邈会察觉到他的异常前,回过神来,转移话题对李邈道:“看你的样子,是出了京城刚回来?听说你前些日子向兵部告了假,你是去哪儿了?”
“我去找长乐公主了。”
周逊:……
他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到了地上:“长乐公主?!”
“嗯。”李邈说,他难得地垂下了眼,有些黯然,“那天我听见她的……消息,听见有些人在议论她的出格,便找了一匹马,从京城里骑了出去追她。其实,我原本是想追上她,叫她回来。她怎么能抢了别人的新娘,同她一起私奔了呢?这不合规矩,她又是个女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她知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她?她知不知道,皇上会如何震怒?她……”
“可离开京城时我才发现,我出门时竟然带了许多银票。加起来近万两的银票。我当时没明白我在想什么,只是一直追,一直追,我后面还有皇上派来的人,可我跑得更快,我终于追上了她。我那时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看见她和……严姑娘笑得那么开心,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恋慕长公主。”谢正卿道。
“是啊。”李邈苦笑道,“我想过许多次,等我高中了,就向她提亲。可那一刻我走过去,看见她们在看见我后,不再笑了。我那时就想,我到底是为什么喜欢长公主的?如果我真的喜欢她,难道不应该更想要看见她笑起来时的样子么?”
“然后,我就释然了。我把所有的银票塞给了她们,就好像我一开始拿银票就是这样想的。听见后面皇上的人马近了。我就说,你们快走,我替你们拦下他们。因为她们笑起来时,真的很漂亮。”李邈说。
周逊噎了半天,最终摇摇头,笑了笑道:“李公子也是个性情中人。”
“结果我没想到的是,我横刀立马,想拦住皇上的追兵让她们走,结果反而被领头的人当成了骚扰她们的登徒子按倒在了地上!!”李邈捶桌道,“原来他们他娘的不是来抓她们回去的,而是皇上派来给她们发金兰契,发圣旨,一路护送她们的!!”
周逊:……
谢正卿:……
“我早该明白的!皇上自己就一堆男宠,又怎么会抓回自己和女孩儿私奔的妹妹!!就是真私奔,皇上也要把它弄成明媒正娶咯!!”李邈悲愤道,“我他……”
他说着,看见周逊越发和善的笑容。
李邈:“我他……”
周逊:?
靠,他刚刚说了什么?皇上自己……一堆男宠??
李邈仿佛听见了炸\\弹在座椅间爆炸的声音。
到头来是谢正卿当起了和事佬,缓和了两人之前的关系。李邈也开始没话找话,说:“如今的露华浓怎么不如当初人多了?”
“公子有所不知。”小二苦笑道,“先前的照影阁被改名叫了好来坞后,吸引了不少顾客。说起来也是奇怪,好来坞里的姑娘们只是唱唱跳跳,就连手也不给摸,也不给私底下那什么……‘私联’?却能引得那些客人一个个都在追捧她们,还分成了许多派系,整日地在那边观看表演。照影阁周围许多店子都因此受到冲击,露华浓已经算是维持得还好的了。那边还放话出来,要是生意做不成了,就趁早把店卖给她们,还能卖个好价钱。”
“这……”李邈听得瞠目结舌,“这‘好来坞’,是不是有些横行霸道了?”
“是啊!”小二悄悄道,“所以我们私底下都管她们叫‘横店’呢!”
李邈:……
露华浓,后院。
路大娘拖着布袋,小心地贴在墙角处,往里面听。
这是露华浓后院里的一处小院。她花了许多时间,终于找到了这一个位置。而此刻,她终于能趴在墙角外,听里面的声音。
“……这些日子。”
“……北魏……西凉……”
“……红莲教。”
“派人,去跟踪周公子……不巧……‘将军’的要求……”
无数的话语听得她背后发凉,她终于明白了,那所谓的“红莲教圣女”,的确就在这座“露华浓”里!
现在好了,她终于找到了红莲教的所在之处,终于能替逊公子帮上忙了。如果是从前,路大娘此刻或许只会想着自己被骗去的那些银子终于有了着落,而此刻,她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到那些银子。
她只想起路斌失望的模样,逊公子,和那日衙门里,那个又被骗、又没用的自己。那一刻,她只想缩进夕阳里,而此刻,她终于又有了一种“活着”的感觉。
她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老了,就更不是。因此她被人欺骗、买来那些符纸来治疗自己的儿子,却是因为她想要向所有人证明,她靠自己,也能救起她的儿子、挽回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她被人所“需要”着,尽管这都是无用功。这是她以为她曾经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一个没用的老人,想要获得家人的尊重,却只能用这样悲哀的方式。
而现在,她总算还是有了一点用处……她找到红莲教了!
她要去告诉周逊,对,去告诉周逊!她没办法去皇宫里,周府离这里有些距离,但并不远!如今晚了,或许打不到车,但她可以走过去,可以跑过去,可以用所有的方式过去。她老了,眼睛不好使,但双腿还能走,她会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她会告诉他……
周公子的帮助,没有白费。那日周公子没有责怪她,却也没有同她说话。可她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的愚蠢……会让一个曾经愿意帮助素未谋面的他人的好人,消失吗?
所以她一定要告诉他,一定要告诉他。无论是走着过去,跑着过去,还是爬着过去……她都要告诉他,周公子……
你的帮助,不是白白为之的。
她开始走,越走越快,眼见露华浓的小门,就在眼前。
可她没走到那里。
她听见身后的声音,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原来是这只小老鼠啊。”
“处理掉吧。”另一人道。
……
几人聊过一会儿,李邈喝醉了酒,在桌子上趴着呼呼大睡。谢正卿却在这时起了身,同周逊走进了露华浓的花园里。
露华浓的花园倒是很大,里面假山假水一概俱全。谢正卿一边走,一边道:“我方才在路上好像看见北魏康王的人在跟着你,除去康王之外,仿佛还有一波人马,也在偷偷跟着你,是怎么回事?”
周逊闻言,也不隐瞒。他将康王同周采之间的事、以及北魏索要财帛一事娓娓道来。
“至于另一波人,我目前毫无头绪。”周逊道。
谢正卿闻言皱了皱眉,道:“你要小心些。我听说近日京城里不太太平。”
周逊点了点头。
两人走着走着,却看见有一道白影匆匆地闪过。谢正卿看见她,怔了一怔:“若姑娘?”
周逊循着他的声音看去。
白影愣了愣,停住了。她向着两人道:“谢公子?……周公子?”
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姑娘。她长着一张白皙的脸,脸上不施粉黛,白到有些寡淡。直到她介绍自己的身份时,周逊这才从模糊的记忆里,将她与那位倾国倾城的天女联系起来。
原来她不化妆时是这副模样。可没想到谢正卿居然远远地就认出了她。
这也是因为周逊不知道,在许多下雨的天气里,谢正卿都会坐在茶楼上遥遥地看着河对面的那座花楼里天女的身影。假如一个人曾这样长久地注视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时,即使她的面目再发生改变,他也不会认不出来她。
只是让周逊奇怪的是,卸掉了妆容的轻若和他记忆中美艳的天女分明不算特别相似。可他却觉得轻若很有些眼熟。
那存在于眉眼轮廓之间的,浅淡而实在存在的眼熟。
卸掉妆容的轻若似乎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便露出笑容来:“原来二位也在这里,看起来二位有话要说,轻若便先失陪了。”
“嗯。”谢正卿远远地,对她点头。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交集,仅此而已。可轻若咬着唇,要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周逊的声音。
“奇怪,轻若姑娘是如何一眼就认出,我是‘周公子’的?我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轻若姑娘。”
轻若背上的冷汗,瞬间就落了下来。
在轻若离开后,周逊站到了她原本站立的位置。
香气……
花灯。
符纸。
字条。
那是……熟悉的香气!
……
白影离开后。周逊对谢正卿道:“谢将军和这位姑娘……很熟悉?”
谢正卿沉默许久,半晌,他说:“若姑娘她,也是个可怜人。生在此处,即使看上去是再高的枝头上的花朵,也不过是任风摆动而已。”
周逊盯着他,没说话。
“我送你回府。”谢正卿道,“有我在,他们应当不敢做什么。”
李邈由李家的人接走了,而谢正卿则送周逊回府。路上不知怎的,周逊突然心慌得厉害。
他停下了脚步,半晌,他突然向后跑去!
谢正卿追着他,气喘吁吁,问他:“发生什么了?”
“不是苔藓,后院门边的那块,不是苔藓……而是……一个人的……血!!”
……
路大娘在地上攀爬着,精神模糊。
她觉得自己身上很疼,应该流了很多血吧?她想,或许,她快要死了。
其实她活了这么多年,除了苦过那么一两年之外,也算是活够本了。可她不能死,至少是现在,不能死。
她还要把消息告诉周公子,如果现在死在这里,她就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她这一生,也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谁也不会知道她死在这里的原因,谁都只会当她是个又脏又臭的老太婆。而周逊也不会知道……她想要报答他。
‘周府好远啊。’她想,‘还有多远呢?’
还有多远呢?
她太疼了。她只好一遍遍地回想着方才所听见的一切,一遍遍地回想着一字一句。她老了,记性不好,脑子也不好使,就只能这样把它们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要是一会儿见到了周公子,却把话给记错了,那可就好笑啦。
她这样想着,居然觉得有些开心。开心像是安慰剂,让她有了些奢侈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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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了。直到她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可她记不得那是谁。
那个人蹲下了身,居然不嫌脏似的,让她靠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似乎听见那个人让人叫医生的吼声。那个人的声音是那样急切,全无平日里的冷清。
所有的泥沙都蹭到了那个人的身上,可那个人并不嫌弃。
或许那日在刑部……那个人也绝没有嫌弃过她。
路大娘突然就很想哭,她想自己此刻鼻涕眼泪混着血水泥沙,或许会很难看。
可她终于做成这件事了。
她终于……来到“周府”了。
似乎有太医赶来了,而此刻,她也终于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