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卧房里时,看见皇帝已经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他似乎在这里等了他很久,由于近日以来政事忙碌,眼眶带着青黑,身上还穿着会见臣子时的衣服,趴在那里,是好大的毛茸茸的一团。
周逊忍不住就想起了那条小黄狗。那条曾在冰天雪地里,来看他的小黄狗。
榻很长,中间是案几。皇帝躺了一边,他还可以坐到另一边去。周逊于是坐到另一边去,也趴在桌子上,看他。
“我今天出去做坏事啦。”他说着,声音软软的,也像是快睡着了,“严若淇和长乐公主私奔了,严家周家大丢脸面了,周采被我气吐血了,唔……陆显道会出现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把那幅画拿出去拍卖了。”
“这个你肯定知道吧?”他用手撩了撩皇帝额前的额发,“你都把画给我买回来了。我今天做的一切,你都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对我太好了啊荣浩宇。你什么都会给我……而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他顿了顿,把脑袋放在案几上,把自己的手交叠着放在下巴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自己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命了。他想。
荣浩宇喜欢什么?他喜欢没形象的哈哈大笑,喜欢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梗,喜欢在谈到图纸、谈到治国时眼睛闪闪发光,喜欢给他看自己治国的成就,喜欢说他的梦想。
周逊其实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去怎么爱别人。很少被人爱过的人,也会失去爱别人的能力。可他想,他要帮助皇帝实现他的梦想。
他活着,他陪着他。他死了,他替他打点身后事,再随他去。
诏狱牢中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声音苍老的男人,突兀地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以为你会一直这么幸运吗?’那人当时这样对他道。
那明明是莫名其妙的场景,却在他的心里刻下了古怪的刻痕。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一直有你。”他低声道,“你要是走了,我替你守你的社稷,我再随你去。”
他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额头上。
是雨水吗?还是……
他睁开眼,所看见的依旧只有空空荡荡的室内,和趴在他对面,正打着鼾,呼呼大睡到近乎没心没肺的皇帝。
周逊看着他嘴角的那缕:……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古怪的劲来。即使皇帝是在梦中……可刚才那滴液体,分明是落在了他的额头上?皇帝再怎么酣睡,他的……也不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他用手指触上自己的额头,那里还带着凉凉的痕迹。仿佛有什么像是眼泪一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正在那里干涸。
……
第二天一早,周逊醒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不知道是谁把他安置上来的。昨晚还睡在案几对面的皇帝消失了。屋子里空荡荡,就连侍女的声音都没有。
周逊:?
他本来要支着身体从床上起来,手指却碰到一样东西。那东西被放在他枕边,他转过头来。
是个布……老虎?
那种像是给小孩玩的,布老虎?
周逊:?
他拿起布老虎,布老虎的胡须歪歪扭扭,像是针线活不好的人绣上去的。布老虎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生辰快乐。来城西来找我。”
落款是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你的荣哥”。
周逊:?
看这个字迹,皇帝最近应该有好好练字了。
他没搞清楚皇帝又在搞什么,不过既然皇帝让他去找他,他去找就是了。
他穿好衣服,从床上起来。整个府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周逊就在这一片寂静中,推开了府门。
然后……
“周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呀?坐我的车吧!”
“坐我的,坐我的!”
“咱们这车里面铺的可是狐狸皮毛……”
府门外是一片喜气洋洋的车夫,见他出来了就前呼后拥地把他送上了最豪华的那辆车。周逊坐在车里,很快就有人递上来净手的热巾和果盘。马车一路载着他风驰电掣,到了城西的。
是整个京城里最出名的珠宝店,里面只售卖最好的翡翠,用最好的雕工师傅。可当周逊进去时,一直对客人爱理不理的掌柜却换了副模样。他热情笑着,拿出一枚盒子来,道:“周公子的生辰礼,已经做好了。”
周逊打开这个精雕细琢的盒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枚雕工精细、用料十足,镶金戴玉的纯金镶嵌冰种翡翠的长命锁。
一枚……怎么看都是周岁的孩子,才会戴的长命锁?
周逊握着那长命锁,正处于一种困惑且迷茫的状态,便看见掌柜的从柜台里拿出了一枚牌子来,道:“周公子这么早还未吃早饭吧?我知道京城里有一处私厨,名为照影小筑,小筑主人也是此处的厨娘,手艺极绝,王公贵族要去那儿用餐也要提前半个月预约。正好,我这里有张贵客的木牌,能在那儿用餐,周公子便去随便吃下早饭吧……”
接下来,周逊又被风驰电掣地送去了照影小筑。那小筑果然是一处很有名的私厨,即使上面挂了“今日不待客”的牌子,周逊来时依然能看见护国公府的下人、九王爷府的下人、定北侯府的下人在那里支着脑袋望。然而那对他们如同天堑般的牌子,却在周逊来后,被短暂地摘下了。脸上蒙着轻纱的厨娘将他迎了进去。
接着,周逊便在那原本能坐六桌的风雅院落中,看着小筑主人手起瓢落,做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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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都未曾断掉的长寿面。
“长寿面要从头吃到尾,才能不断了福气。”小筑主人笑道。
在用完餐后,他在碗底看见了一行字,请他往城北的木匠铺子去。
周逊在那里得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木头小猫,小猫上好发条,便会一摇一摆地在路上走。周逊把它放在手心里,心想,那是小孩会很喜欢的玩具。
马车载着他一直走。周逊每到一处,都受到无比热烈的迎接,仿佛全世界都在庆贺他的生辰。他在下面的手工店里收到一串竹制的风铃,风铃很用心,每一张竹片上,都刻着他喜欢的诗。离开了手工店他又到一家书画店里,在那里,他收到了一套最好的文房四宝,和许多张《三国演义》的人物贴画纸,上面的小人各个栩栩如生,是小孩最喜欢的收藏品。接着,是书店,无数连环画、珍贵的古籍,被当着他的面一本本拿出来,抬回了他的家里。
接着,又是一样玩具,一个可以被抱着的、土黄色的巨大的熊模样的抱枕……在看见它时,周逊的眼角抽了抽,让人给它蒙上布,再把这个诡异的东西放回他府里。下一个东西变得正常了些,是玉石雕的围棋一套,每枚棋子底部,还有以节气为主题的,不同模样的雕饰花纹。再下一样,又是一把漂亮的小弹弓,然后是一辆木质的,骑上去可以行动的,被店主称为“自行车”的物什。
然后是一面能将人照得如河水中映照般清楚的西洋镜,和一枚盒子。盒子里似乎有机关,拧紧发条,便会发出乐声,上面的小猫雕像与小狗雕像也会随之转动。接着,便是一个名叫“魔方”的东西。那东西里面似乎有机关,将它转回原样就能够被打开。周逊转着试了试,没有完成。
一整个四月廿九,他沐浴在阳光下,接收着一样又一样的礼物。它们或幼稚、或古怪、或离奇但可爱。礼物堆满了周逊的手,便有人把它们带回周逊的家里去。他一步步走在京城里,走遍京城每个角落。每个角落都张灯结彩,每家店铺都热情可亲,仿佛全世界都在微笑,全世界的一切人一切事物都在庆祝他的生日。
第十五样礼物是一把很漂亮的琴。到了第十六样礼物时,周逊终于怔住了。
那是一则圣旨。
一则追封状元周逊的母亲林嫣诰命的圣旨的副本,正本已经送往江州。
然后,第十七样礼物,一件崭新的状元红袍。第十八样礼物则在他自己的家中,他的府上,挂上了“周府”的皇帝亲赐的匾额,与皇帝亲手书写的楹联。而原本的“周府”上“周府”的匾额,已经被摘了下来。府中一片破败。有路人说,昨日那名新郎官被绛卫们缉拿回了诏狱,连同他妨碍公务的家人。在他们拼死抵赖时,有绛卫发现了就在喜堂之下的一卷周采与北魏有染的证据。那卷证据是由长公主所丢下的,为了带走严若淇,她还做了些别的准备,比如这卷可以用来告御状的证据,和那日上门的绛卫。还有守在那里的绛卫同周逊说,周采同周逊都姓周,都当过状元,可周采如今是叛国的小人,为了避免有人误会周逊的名声,待周采一案尘埃落定后,周家一族为罪族,剥夺其姓氏且改姓。而周逊,仍旧姓周。
第十九样礼物,是一条的小路,小路两旁种满了移栽的桃树,和香气袭人的蘅草。在夜色里,周逊拾阶而上,看见一座寺庙。寺庙中燃着长烛和长明灯。
寺庙之外,是一条长河。原来今日也是庙会之日,难怪这一路走来张灯结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祝贺。河上,漂着无数河灯,由千千万万个百姓所漂入。
而皇帝,则站在那片由河灯组成的灯火之中。
“生辰快乐!”他笑道,拿起一盏河灯来,“来,你也放一个!”
那枚莲花在他宽阔的手掌里,周逊将它接到自己的手心中。
“……其实这个活动我原本是不想批的,这污染太大了,明天一早还要派人去捞,多麻烦。不过百姓喜欢嘛,所以就这样举行了。”皇帝把笔递给他,“你写一个看看?”
周逊垂着眼,笑了:“这是第二十样礼物吗?”
他其实明白这一整天来皇帝所有的布置了。从小到大,从出生到及冠。皇上不曾参与他的过去,却在今日,把他在每个年龄的,应该得到的礼物,一样样地,按照顺序地……
送给了他。
皇帝咧嘴一笑,他抓了抓脑袋:“唉,怪不好意思的……算是吧?”
周逊握着毛笔,他握着那枚莲花灯,用力地眨眼,然后在上面写上四个字“万世承平”。
皇帝看见那四个字,有些委屈,道:“上面没我吗?”
周逊于是笑:“天下承平,你是皇上,也会平平安安,彪炳史册。”
“天下是人民的天下,不是我的天下。”
皇帝说得正经,周逊于是把河灯转过来,给他看另一边。
上边写着四个字。
“一生长安”。
皇帝在哪里?他在一生里。
他的安中带了他,若没有他,他怎么长安得了。
皇帝于是也笑了,抓了一个河灯用狗爬的字写上“两情相悦”。
想了想,他又加上了一句“百年不离”。
两个河灯肩并着肩随着河水飘远了。周逊说:“听说河灯飘得越远,愿望便越能被实现。”
“真的么?”皇帝道。
周逊点点头,看着那两枚河灯。
“那我一会儿让人把它们捞上来,等端王回西北时,让他把这两枚河灯放到梁州的湖里去。”皇帝一拍手掌,很是激动,“还能有任何河灯能穿越时空,每个角落,比它飘得更远吗?”
周逊:……你可真是个小天才。
他正要说话,便看见河边有两枚河灯搁浅了,撞到了河面。河灯里的烛火还没有燃过多少,看起来,它们才放掉不久。
“嚯,两个倒霉蛋?这花灯看起来像是旁边烟云坊那边飘过来的。”皇帝自己心情好,看见那两枚河灯后,也多出了些同情的心思,“来,我把它们放回河里。我们幸福了,其他人也要一起幸福。”
周逊于是和他低下身把那两枚倒霉的河灯放回河里,临放时,他无意间看见自己手上的花灯,其上是男人的字迹,却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岁岁平安”,后面的几个字却被河水打湿了,看不见。
身边皇帝却道:“这花灯上有一股味道……阿嚏!”
他打了个喷嚏。
周逊凑过去闻了闻,那花灯上的确有一股香气,却不知道是在哪里闻见过。那枚花灯上则是女人纤秀的字迹,写着“如愿以偿”。
皇帝忍着喷嚏,把花灯放回了河里。两枚花灯歪歪扭扭但小心翼翼地在河里飘着,皇帝得意道:“你看,咱们今天做了件好事……”
他话音未落,那两枚花灯中的一枚便又被身边的花灯一撞,歪斜着沉入了水里。
皇帝:……
“对了,”皇帝突然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先把眼睛蒙上。”
周逊:?
他用皇帝给他的黑布绑住双眼,牵着皇上的手,跟着皇上拾阶而上,小心地一步步走着。黑暗中他只能感觉到皇帝握着他的手的触感,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小鸟啁啾声,和闻见两侧蘅草的香气。他听见皇帝低低道:“害怕吗?”
周逊摇摇头。
有你在,就不会害怕。
终于,他们似乎到了某个地方,像是某个山坡上,某个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顶端。蒙在他眼前的黑布被摘了下来,这一刻,周逊的眼睛被点亮了。
一枚金黄的烟花,像是卡着时间,在他的眼前,绽放开来!
第一枚烟花是金色的,第二枚烟花,则是红色,然后是绿色,紫色,蓝色……各色的烟花都在天空中绽放,一响又一响,声音穿云破石,整个天空成了花朵绽放的幕布。皇帝用手堵住周逊的耳朵,又在他耳边大喊着:“这些金属——焰色反应——我好不容易让人提取出来的——让它们这回——可控地炸了——”
他像是很自豪,又开始说了一堆周逊听不懂的物理化学知识:“都是我弄出来的——”
漫天巨大盛放的烟花映在周逊的眼里,他听见皇帝在他耳边大喊的声音,像是要努力盖过烟花声:“这些都是烟花——总共八十一响,九九八十一,每一响,都是给你的,都是一个礼物——未来的礼物——加起来,就一百岁啦!咱们——要——长命百岁!对了——你生辰的最后一刻——”
“生辰快乐!!”他大声道,“生辰快乐!”
……
与此同时,烟云坊。
烟云坊的热闹直到深夜也不曾停歇。轻若将那支笔,放回了笔筒里。
“可真好骗啊……居然来找我放河灯么?”她轻声道。
她眼里却不是胜利者的眼神,而是无悲,也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