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箭带着容汾倒地。他的身躯落在钟楼上,发出重重的声响。而他自己,则发出惨烈的痛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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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死!尽管被箭矢射穿了膝盖,他却没有死。皇帝射出的那三箭很好地控制住了他的力度,让这个大景的王爷,不会当场倒毙。
但箭矢的效果也是很明显的,许多的血,因极度疼痛而微弱到快要听不见的痛呼声,和那两只不知道从今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的双腿。当中的那一箭射穿了容汾的肩膀,也是那一箭带着他向后倒去,让他……
倒离了周逊的指尖。
开始有人潮向着这边移动。他们都穿着黑衣,像是那个明面上的人永远看不见的、名叫缁衣使的组织里的人。周逊发现在自己专心读书的半年里,他们已经发展到了如此的程度。容汾如同一只死狗一样被抬了起来,一个人不打麻药,便以极为刁钻的手势拔掉了他体内的箭。已经昏迷过去的容汾尽管失去意识,也哑着嗓子发出了一声痛呼——那声痛呼,就像是一个人濒死时才能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惨叫。
钟楼下,玄衣的青年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他比起其他已经埋伏在这里的暗卫们来得要慢一些。就在一炷香之前,他和周逊还隔着重重的暮色,遥遥对视。一个人执着弓,面无表情,另一个人伸出手,是要将魔鬼推下去的动作。
周逊看着他被人抬下钟楼,不言也不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着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他方才所听见的,都是幻觉。
他只听见脚步声,一声一声地往上。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从钟楼下上来,并即将来到他的身边。就像那三枚箭矢——气势汹汹,无可抗拒,风雨无阻,仿佛要射穿某种命运。
而那个人,什么都看见了。
他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停在自己身后。他会说什么呢?周逊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一样。
“我……”周逊终于回过身来,“我刚才……”
无边无际的黑暗向他压下来,带着热度,和令人安心的香气。直到许久之后周逊在意识到他并没有昏迷——他所得到的是一个拥抱。
一个来自皇帝,来自荣浩宇的拥抱。
在那个拥抱之前,周逊从来不知道一个拥抱也是可以用“残暴”来形容的。那个人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压在自己的身上,死死地抱着他。就这么抱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而周逊在这样的拥抱里几乎感觉到了疼痛,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捏碎,无法呼吸。他们就像是两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在没有绿洲的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中只能拥抱彼此,只能抓住彼此。又或者是冰冷荒原上的两块苔藓,只能努力地伸出自己躯干的一点,去接触对方。
那种感觉像是劫后余生,又不像。周逊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本书,那本书上说西边的绿洲里曾有一个受到神祝福的部落。因此在极旱的天气里部落里依然有涌动的泉眼。后来部落的巫师再也听不见神的声音,神抛弃了这个部落,再也不给他们回应。部落里其他人披星戴月地上路,而巫师则留在了部落里,他抱着泉眼,一直到死。
他曾以为皇帝是自己的泉眼,可这一刻他却感觉皇帝才是那个巫师,而他才是那个泉眼。
“我……”他艰难地低声道。
“别说话。”
这是皇帝的声音。
“我……”周逊闭了闭眼,轻声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杀人,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办法回到十六岁时。我已经是这样的我了。他就在我眼前,然后我只要这么轻轻地一推……”
“我知道。”
“我恨他。”
“我知道。”
“我并非冲动,也不需要辩白。有很多的方法能让我圆上这个行为,沈老先生,你,陆显道。我会告诉所有人,是他失足摔了下去——在他殴打我的时候。我还会捏青自己的手臂和身体,让痕迹更加真切……”
“我知道。”
“我变不回十六岁时的那个周逊了。十六岁时的那个周逊不会想杀人。他那么单纯善良,却没有自保的能力。如今我有自保的能力了,可我已经不是他了……”
“我知道。”
“抚平伤疤我也不会变回原来的模样。我没有办法,”周逊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我也想变得更坚强一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这么一个,尘埃一样的小东西就毁掉了我的人生。而他最初,竟然还是出于好意……我没办法接受……这就好像命运……”
这样说话真没用啊。周逊想,就好像在推卸责任一样。
可他不是这样单纯、不是这样美好,他不是总在帮助人,不是受了伤只会还给世界一个微笑,不是被阳光普照后就会失去一身伤疤变回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满心正义的十六岁少年。他被改变了就不会变回原来的模样,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么。
可他的声音被打断了。
“命运是我。”皇帝抬起眼来,他扳正了周逊的下巴,直视着他,眼里是熊熊的烈火,“刚才射穿他的人是我,刚刚让他这个混蛋滚蛋的人是我。不是什么见鬼的命运!”
周逊抿着唇不说话。皇帝继续道:“我当然知道十六岁的那个你已经回不来了,可我第一次见到的从来不是十六岁的那个你,而是现在的这个你。现在的你并不比过去的你低人一等——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善良,而是因为……”
“你就是你。你在那时候出现了,仅此而已。”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我绝不允许命运这种王八蛋把你带走,绝不允许它让你心怀愧疚,你明白么?”
周逊的睫毛动了动。
“杀掉这么个混蛋算什么事?他算个屁!”皇帝怒吼道,可他的愤怒不是针对周逊,更像是对着天空的某处咆哮,“可你要独自去杀他,想方设法把它瞒下来,就是不行!你要去杀他,我就是射箭的那个。你想用刀砍死他,那你就把刀递到我的手里……王八蛋死不足惜,要沾血咱们一起来,要打家劫舍当山匪咱们一起去,你要烧座城玩儿我给你添柴火!但你一个人就是不行,你明白么?不是因为王八蛋不该死,而是因为你一个人就是不行!我不准你一个人去!”
“相应的,你也别想逃开我。我要是当了魔王,我一准拖着你出去当魔后,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要是去当山贼,你就得是我的压寨夫人。你别想逃你明白么?你逃到天涯海角的院子里去看书,我都会把你给抓回来放进我家的院子里。所以你明白了么?我们俩就该走在一起,别的人都是个屁!”
“没有谁能变回原来的模样。但你要接受现在的自己。现在的你自己,也很可爱。”皇帝冷冷道,“现在的你有哪点儿比不上任何人?谁敢这么说,你去烧了他的家,我给你递火瓶!”
周逊呆呆地看着皇帝,暮光下皇帝的眼睛那么亮,像是倒映了整个京城的阳光。他看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这简直不像是周逊的笑了,周逊的笑总是礼貌而克制的,而这一刻他的笑像是傻笑。一时间原本冷着脸慷慨激昂的皇帝都被他吓了一跳。周逊突然抱住他的肩膀,很失态似的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最后,他不笑了,而是把脸埋在皇帝的手臂上,很久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说。
也没有眼泪。
皇帝这才把他送回家里。两人坐在马车上,下了马车。到了周逊府门口,有黑衣的缁衣使来报:“五王爷已经被送回王府里,只是他的一条腿……”
皇帝的脸色即刻便戾气丛生了起来。他冷哼一声道:“那就让它坏掉吧。”
缁衣使一愣,他不敢说话,后退道:“……是,不过不知道太后那边怎么交代?太后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彻查到底……”
“管她放什么屁。”皇帝不耐烦地说。
他将周逊送回周逊的房间里。周逊笑了那么久,又埋了一路,似乎很累了,也很平静,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发呆。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坐在他旁边说:“以前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射箭,当时准头挺不错的,被教练表扬过许多次,教练也说我天赋特别好如有神助。后来家里人想让我靠这个加分上好大学,又去搞了几年。来这边后跟着楚天阔围猎时又练过几次。对了……你手臂没伤到吧?”
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张了起来。他伸手就要抓起周逊的手臂来检查:“我记得当时好像有那么一根有点歪,不知道碰到你没。你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还没说完,便有温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颊。
“你……”
接着,是一双手臂。
周逊两只手臂抱着他,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许久之后,周逊像是很小心似的,往前面靠了靠。
他用鼻尖蹭了蹭皇帝,很小心,像是小猫对小主人的触碰,一个确认友善的小动作。
一时间整个室内都仿佛静止了。皇帝这时候干巴巴地开口道:“哦……还没有祝贺你金榜题……”
“抱抱我吧。”
“啊?”他所收到的回答果然是皇帝的一愣,“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
周逊摇了摇头。
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用力地去贴住皇帝的心跳,轻声道:“抱我吧。”
“用力一点也好,疼一点也好。”
“让我知道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