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汾倚着墙,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有雪在下。如今王府里没什么下人了,那些雪于是积了厚厚的一院子,看上去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老妇人,会每过几日来扫一次。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自他被皇帝幽禁后,有点本事、能找得到出路的下人们纷纷想方设法离开了王府,留下来的下人们也与这个主子离了心,消极怠工了起来。容汾堂堂一个王爷,如今所得到的待遇,也不过是一日简陋甚至发冷的三餐,不被饿着,仅此而已。
其实真要说起来,即使如今被幽禁在一室之内,容汾也不是没有办法去约束这些下人,去管这些事。
他只是……
对这些事,提不起兴趣,也没有哪怕一点心思,去管它们。
院子里种着几棵树,从第一棵到最后一棵,都是桃树。许多年来王府的春日里,容汾就任由自己沉醉在这片桃林里。桃林里埋藏着他最好的时光,也埋藏着他最小心翼翼呵护的回忆。
容汾一直看着窗外,自他只能呆在这个屋子里后,他便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看院子里的那些桃树。如今他除了坐在这里看它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看它们,至少能让他想起哪怕一点儿,让他觉得高兴的事来。
可如今是深冬,桃树都凋零了,只有满院子的枯枝。
有老人从门外进来,咳着嗽。他看见容汾依旧只看着窗外,苍凉着眼,看他。许久之后,他到桌子边,要给他盛茶。
“这些下人们,是怎么照顾王爷的?大冬天的,竟然连一壶热茶也不给续上……”老人絮絮叨叨着,“良心都到哪里去了?王爷如今就算是被幽禁了,也还是王爷……”
“邱管事,别说了。”
容汾淡淡的声音从窗边传来。老人听着他的话,眼里流露出悲悯。
容汾闭了闭眼,道:“如今这府里,也只有您一直对我好。”
“从小,老奴就陪着王爷。老奴还记得王爷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即使那些不长心的人都走了,老奴也不可能……”
邱管事说完这句话,便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一主一仆在房间里沉默。房间外,十几棵枯败的桃树,依旧毫无知觉地立着。
王府外是大年初三,满城都是烟花爆竹的热闹之声。只有与它们一墙之隔的王府里,是寒冷寂静的冰雪天。
一点也不繁华。
一点……也不热闹。
“王爷别伤心。”邱管事又咳了几声,他年迈了,咳起来像是肺部里装了风箱。过去在周逊的面前冷漠无情的管事,如今看着自个儿家的王爷,却露出了看着自己家孩子般心疼的神情:“王爷别理会那些外面的传言。王爷是……”
是个好孩子啊!他想,他是真把王爷当成自己的子侄疼。可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是没法儿说出这句话来的。
“是了,我小时候不就是你一手把我带大的么?”容汾仰头看着窗框,突然轻声道,“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而你,是指给我的仆人。那时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是最关心我的人。”
邱管事一怔,他连忙道:“王爷……”
“在旁人眼里,他们能看见的,只有我的兄长。”容汾摇摇头,“我兄长比我早出生几年,在那些人眼里,我兄长样样都比我好。太傅只夸赞兄长的诗作,父皇也只看得见兄长射下来的大雁,文武百官的眼中,能即位的,也只有我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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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站在哪里,做出什么事来,只要他一出现,原本只看着我的眼睛都会看向他。我其实很嫉妒他,不过我也有我得意的方法。我知道他也嫉妒我——嫉妒母后只宠爱我。谁让他当初出生时,被父皇抱给了他更宠爱但无所出的宠妃去养呢?那个宠妃死了,他虽然被送回了母后身边。可母后的眼里,却只有我。”容汾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胜过他的地方了。但这也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不是因为我自己如何好,而是因为,我只是恰巧比他更幸运了点——幸运地出生在母后拥有了去保住一个自己所出的孩子不被她人抱走的权力之后。”
“我不是没有努力去和他争过。九岁那年,我们去围猎。我带着最好的弓,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我想,我要猎到一只最好的兽,交给父皇,这样,他就会多看我一眼。这样,随行的文武百官也会多看我一眼。他们的眼里也会多出我的位置,而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不会再只是‘容泫的弟弟’。我这样想着想着,却走进了丛林深处。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
“我看到了一只白虎,一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虎。按理说,皇家的猎场会被清场,一切猛兽都会被驱逐出境,以免伤到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可那天却偏偏出现了巧合,一个负责守卫那边的武官,喝醉了酒,在树林里睡着,那只白虎就这样混了进去。我大声尖叫着,逃跑着,我太小了,根本杀不死这只白虎。我祈祷有人来救我,终于我听见了马蹄声。我想,是父皇来了,文武百官来了。在他们面前丢脸我也可以,只要我能活下去。直到,我看见一枚箭射过来,那是我兄长的箭,容泫的箭。然后那只白虎,那只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的白虎,倒下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么?我想,这或许就是命运吧。我练了一年的武,在知道第二年要围猎后,便每日每日地射箭,我想我一定要胜过自己的兄长。我要首先射到一只狐狸,用它上好的毛皮去取悦我的父皇。如果没有狐狸,就射一只大雁、一只鹿……总之,能让所有的文武百官,都看见我容汾!看见我,而不是看见容泫的弟弟!”
他的手指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几乎开始泛白,恍惚间,那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拉紧了弓弦的动作:“可我准备了一年的围猎,处心积虑的机会,却因为一个喝醉了酒的武官,成了容泫表现的舞台,成了我父皇属意他的契机。他就像是一道光。光一照过来,所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连命运也不让我胜过我的兄长。”
“可是……太后……也很关心王爷的啊!”
“关心?”容汾突然笑了,“她关心的只有她自己。若是她真的关心过我,又怎么会在容泫登临帝位之前,连争也不肯帮我争?”
“后来,我认命了。我认了我比不过容泫。容泫是至高的皇帝,而我只是个纨绔的王爷。太后偏爱我,皇帝宠爱我。我知道,在旁人眼里我风光极了。我游山玩水,我结交清流,我几下江南。接受了自己是个纨绔的事实之后,仿佛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我有数不清的钱,我花钱来雇了许多文人墨客到王府上,我让他们给我作诗、写文章,我让他们陪我清谈。我花钱买来京中最美的花魁,最漂亮的小倌,他们都是最解语的玩物,可当我和他们说起话时,他们只会睁着无辜的双眼,对我说:‘王爷,您什么都有,您有什么可烦心的呢?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要处理政事,而您,只用游山玩水,您又有什么可难平的呢’?”
容汾絮絮地说着,他陷入悠长的回忆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年时的自己:“是啊,我有什么可难平的,我拥有一切,只是我的一切,永远比容泫次一等。我拥有得越多,我就越是难平。所有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不及容泫,我此生,永远都及不上他!”
“后来,我下江州。我下江州时,原是抱着一肚子郁气——养心殿需要修缮,我原本负责此事,容泫却说,我选来栽了一路的梅花,晦气,不及桃花喜乐。他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便能毁掉我数个月的努力。他是皇帝,是兄长,所以总能高高在上地评判我。”
“我到了江州,当地知府知州只当我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皇帝最宠爱的弟弟,对我小心翼翼。他们那些谄媚的样子,我厌恶极了。我看着院子里的桃花,心里更是愤懑。我便命他们找来江州的才子——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才子。”容汾说到这里,嘴角突然带了诡秘的笑容,他像是想起了自己之前那场幼稚的恶作剧,“我命题桃花,让那些自诩清高的才子,好好写诗吹嘘这些桃花。最后,我再说文章到底是华丽,只是桃花艳俗,上不得台面……”
邱管事一直听着。他静静地听着容汾的絮语,如今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人肯听他家王爷半生的这一路了。
可他等了许久,容汾也再没有开口。他看着窗外的枯树,仿佛是看见了那些往事里的漫天花雨,于是便将故事停在了这里。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容汾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很轻,却像是过了一世一生。容汾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他轻声道:“我不知道那时会有人同我一样……心怀郁意。我摘下花笺,原本是想看过一遍,再好好讽刺一番——所谓才子也不过是歌功颂德之辈。可那张花笺上的诗……我没想过那人会与我这般相似。我们同样郁郁寡欢,同样身负压制,可他与我不同的是,却始终相信总能有一日,能离开此处。”
容汾静了静,又道:“我那时没想过……我会因一首诗,便从此喜欢上我最厌恶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