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揣着草药与矿石,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如今他总算是拿到了配制温情酒的最后三味材料。赵贵妃是个不省事的,整天只想着啃肘子,他身为奴才,少不得要替主子多操几分心。
有了这三味药材,便有了温情酒,有了温情酒,主子的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虽然主子只想着混吃等死,然而小太监作为一个极有事业心、且整日浸淫在宫斗学中的太监,却在此时替主子承担起了宫斗的重任。
……当然,不是打架那种。
过了藏书阁,再过几条宫道,便是赵贵妃的居所了。小太监正揣着东西往那边赶,下一刻,便被拐角处的人吓了一跳。
“皇、皇上?!”
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心里□□叨着不要被人发现,却偏偏撞上了他此刻最不想撞见的那人。
所幸皇上似乎在同人说话,也看不见他。小太监原本想就此离开,然而不知怎的,他心念一转,留了下来。
与皇上说话的,似乎是鲁丞相。两人如今躲在此处,似乎是在密谈。
“……丞相也觉得朕这样做有问题?”树丛里,皇帝似乎哼了一声,“怎么了,朕身为皇帝,什么时候做事还要问过护国公的意见了?”
他隔着几棵大树,听得不是很真切。
“……皇上,护国公他,到底是长辈。”鲁丞相的声音有些无奈。
“朕看他是老了闲得无聊了,几次三番替五王爷上书,还有那些酸腐的所谓清流也是无聊,成天到晚正事不做,逼逼赖赖倒是一流。什么时候老子让他们说话也得交税,免得他们的唾沫星子污染了环境。”
皇上似乎又说了许多句,鲁丞相又在旁边规劝:“如今太后在明山礼佛,一年后便归,她最疼五王爷……皇上您也是知道的。”
“……那就一年后再放。先关他个一年再说。”
他们几人还在说些什么,小太监的心底里却由此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上,居然要为了那个周公子头一回的要反抗太后的旨意?
皇上对外喜怒无常,然而对太后,却是无条件的孝顺。小太监知道,皇上并非太后亲子,而是被太后从别的妃子处抱养来的。皇上幼时太后以为自己不孕,对这个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地位的养子,也算是尽心竭力。只是当太后自己也怀孕后,她对这个养子,便冷淡了下来,甚至把他送回了生母处。
可生母如今也有了别的孩子。她对着自己这个会唤她人为娘亲的孩子,也并不亲近。当一个人缺失温暖时,总会竭力抓住自己所拥有的的东西——哪怕它只是一线生机。因此,皇上对曾经的养母那是出了名的孝顺。甚至,皇上如今的后宫配置如此荒唐……也少不了太后在其中的“助力”。
如今皇上居然要为了周逊一人忤逆太后?
小太监怔在原地,他还在魂飞天外。林子边两人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另一个维度。
“……你劝朕,让周逊从宫里搬出去?”皇帝冷笑,“怎么,你也觉得他……”
“周公子本人如何,暂且不提。只是让他这么住在宫里,终究不是长久之际。或许皇上可以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然而周公子呢?”鲁丞相道,“如果臣没有记错,周公子明年,是要参加春闱吧。若是让他一直住在宫里,即使后来周公子考出了什么优异的成绩,也难免有人会在外面横加揣测……”
皇帝很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好半天,叹了口气。
“好吧,这一点,你说得对。”他最终道,“朕会着人去给他看看房子的。”
“……不过朕也是实在没想到,你对周逊的事,居然如此上心。”
“这几日周翰林之事,皇上或许也有耳闻……”
有宫女往这边来了。小太监如梦初醒,抱着材料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他费了好些劲才回到宫里,心情也愉悦了起来。正当他推开门,准备向赵贵妃报喜时,却看见赵越……
小太监:……
满脸口水,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小太监:……
他轻手轻脚地越过赵越,回到自己的房里。看着眼前的材料与诸多器皿,小太监叹了口气。
“罢了,主子不努力。”他叹息道,“当奴才的只好多费些劲了。”
在小太监费劲的同时,书铺那厢,周逊也停下了手来。
“我早就与周家断绝了往来。”周逊皱着眉头道,“当初我被送进……被送进时,周泰然就把我逐出了家门。”
“可曾改过族谱?”
周逊想了想,道:“应当是已经从族谱上除名了,当初他大发雷霆,还请了族里的叔父来做见证。毕竟当时,周采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状元的弟弟是个男宠,这实在是不体面。”
“很好,见证人也有了,族谱上也已经除名了,比老夫想象中的情况,倒是好上不少。”沈老头撸着自己的胡须,道,“不过,老夫冒昧地问一句,你娘亲……”
“我娘亲已经不在周府了。”
说到这句时,周逊的心里又是一紧。他勉强道:“她因触怒了周氏,被她送去了山上的庄子里。后来山上大雨,山体滑坡,周家再遣人去找时……她的院子已经尽数坍塌在了泥石流中,人自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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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去世”那两个字,只是委婉地说:“无影无踪了。”
沈老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自小无父无母,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周逊。不过周逊很快便说:“正是因此,我早晚要将他们送下去,以告慰我娘亲的在天之灵。”
“至于王府那边,师父也不必担心。外面那些人极少知道此事,五王爷从未将我上玉牒——”想到这里,周逊居然觉得有些好笑,曾经的被漠视、被苛待,如今却成了他洗去自己过去身份的最好的凭依,“即使是知道此事的人,也不知我名讳。知道我名讳的人,也不知我的容貌,因此……”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知道,沈老头是在担心他过去的那些事,影响到他未来的仕途。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许多了,不过,若是能有人收了你当义子,彻底断除与周家的关系,那便更好。”
“学生有一事不解,”周逊道,他吞吞吐吐着,“学生如今已经在明面上,是彻底地断绝了同周家的关系,师父为何说……”
——又为何叫他,彻底地同那些人断绝关系?
“你说的那些关系,是纸面上的。”沈老头用书卷敲打他的脑袋,不紧不慢道,“我说的那关系,是其他地方的。”
“其他地方……心里?”周逊怔了怔。
他很快想到一件事,握紧了拳头,冷声道:“他们过去如此待我,要让我忘记仇恨,同他们大道一路走两边……怎么可能?杀母之仇未报,我又如何能释然……”
“笨!”
周逊刚说完这话,便被沈老头一卷书打了个懵逼。他摸着自己疼痛的额头,就听见沈老头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我说你哪里笨吗?”
周逊呆呆地摇摇头道:“学生不知。”
“你恨周家,想要周家遭报应,那是很自然的事。人若是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恨意,那还能叫人吗?人有欲\\望,那是一件好事,别信什么‘无欲则刚’。”沈老头不紧不慢道,“周家当然该遭报应。这家人仗着皇上的宠爱,倒行逆施。看起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原地起高楼,其实那高楼早就被虫蛀空了。你要知道,这京城里喜欢周采的人有多少,盼着他倒下的人,就能有多少……”
周逊一怔,他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那些仰慕周采的眼神,摇摇头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
从小到大周采都有着一股别样的魔力,能让任何人都为之着迷、为之付出一切。沈老头说周采有着许多敌人,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又叫他如何能信?
“利益。周采先前站得有多高,就有多少人因他的原因,而被挤了下去。你以为只有你恨他?周家如今占了多少资源,他们倒时,就有多少资源会被释放。盼着周采倒下去,好自己分一杯羹的人,只多不少。”沈老头笑眯眯道,“而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吗?”
周逊摇摇头。
“曾经你处在绝对绝望的境地,那时你只能孤注一掷,靠着自己的性命来复仇——”周逊被沈老头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你坐下,别怕。那时,你做得很好。平心而论,即使是我,也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能带着所有仇人入狱的方式。”
“然而如今你不同了,你已经拥有了曾经不曾拥有的东西,你不再是一无所有。在一无所有时,人可以只想着进攻,然而如今,你要学会推波助澜,保全自己。”沈老头缓缓道,“比如路商人这件事,你得知道,绛卫比你更想将周采从朝堂上打下来。他同五王爷、与那些文人清流是一股势力。这些人崇尚着官员言辞的绝对自由,和‘捕风捉影’的绛卫最合不来。你以为路商人的事只是周家一家人的一件事?在你的眼里,这是路商人的不幸。然而在旁人的眼里,这或许是扳倒周采、让势力重新洗牌的一件关乎局面的大事。”
“……你要做的,绝不是自己出手——这太过暴露你自己了。若我是你,我会旁观事态发展,并记下周采在此间去‘求’过的所有的官员,并将这个名单整理好,‘无意’泄露给他的政敌。却绝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真正地参与进去,以弄脏自己的手,以和‘周家’牵扯上关系。你要知道,如今你与周家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你要警惕的不只是周家,更是那些打算以你为名目,去扳倒周家的人——或许不知哪一日,他们便会将弄倒周家的脏水,泼到你——这个众所周知与周家最有仇怨的人的身上。”
“周家是一个泥潭,你可以促进他人的行动,以此复仇,却决不能自己沾染上泥潭里的泥巴。此后你要做的所有的事,都与之同理。真正的猎手,只会躲在帷幕后面。”
周逊沉默了很久。
好半天,他突然道:“那么路斌的事,便不再重要了么?”
“路斌?”
“按照你的说法,路斌之事,只是一个用来扳倒周家的武器。”周逊缓缓道,“可他真是为周采毁掉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