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独在异乡为异客

被派去探查商路的,自然就是前几天被派往西边的云州的那一队人了。皇帝想了想，说：“那边前几天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快到云州境内了。昨天晚上刚递来新的信件,想必是已经和马懿接上了头。不过我没来得及看,就……”

周逊：“就？”

皇帝：……

……好的,不用再问多的话了。周逊默默地把心里的下一句话吞了回去。

……看起来皇帝是刚拿到信件没来得及看，就因为听说他即将夜不归宿……然后就急匆匆地跟着他出宫去了。

至于出宫后发生的这一切,尤其是在烟云坊中的种种,不提也罢。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止住话头,场面一时和谐无比。楼下讲书的人走了,午歇时间也过了。皇帝擦了擦手道：“下午还有一个行程要赶，我们先出发？”

周逊点了点头，他没有再提之前说皇帝心急的事。然而在他即将走出包厢房门、且刚关上门的那一刻，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皇帝却转过了身来。

……他这一转身，就直接把周逊给“挡”在了他身体、和门板之间的缝隙里。

周逊：……

……老实说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而过于贴近了，他有点不适和心慌。

皇帝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奇怪似的。他本来就走在周逊前面,想起了什么要回头和周逊说话,那就直接回身就是了。至于周逊在那时刚好关上了门,就刚好被夹在了皇帝和门板之间的狭小缝隙里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问心无愧的小事罢了。

“其实你刚才说我做事过于心急了……你说的是对的。”皇帝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边，周逊没忍住，努力把自己在门板上贴成一块安静的锅盔，“我……我……你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是什么感觉吗？”

“……是一种落差感，我有着太多超越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超越于这个时代的所见所闻——它们就像是瀑布，就像是势能差、就像是薄膜两边巨大的渗透压差——这是两个时代之间的差距。就像是江水流到高处,看着悬崖下方的湖泊，你会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全部灌注下去、在巨大势能的拉扯下全部填进去、飞流直下着。这个世界有很多地方我都想要改变，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看着它们，我特别无力……”

皇帝的声音进入自己的耳里，原本因这个姿势而不适应着的周逊渐渐地停止了把自己贴成一个饼的行为。

……皇帝很孤独。

这是周逊突如其来的想法。

无论从哪个外在的角度上来说，皇帝都和孤独沾不上边。他总是那么开朗而乐观着，浑身上下都是挥洒不完的热力和快乐。但……

他想起了一句诗词。

——独在异乡为异客。

皇帝是这个时代的异客。周逊不知道皇帝来自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那里应该非常美好——充满鲜花、阳光与皇帝过去的亲朋好友。

——他会很爱那个时代。尽管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异客。

周逊想。

——不会有人知道皇帝曾拥有过什么，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曾经塑造了他，在皇帝的时代被视为常识的东西到了此处却成了离经叛道……他是这个世界里格格不入的一个特别的色块。

这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是一种会被皇帝藏在内心的最深处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清晰意识到的孤独。

可周逊却感觉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被关在王府里、众叛亲离、就连事业也失去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曾感受着相似的孤独。在那种处境下，他要么选择死亡，要么就只能坐视自己沦为一个没有人格的物件。

——直到皇帝把他从御书房的地上，拉了起来。

那是他和这个本来已经背弃了他的世界，所重新建立起的，第一个联系。

“我知道。”周逊轻轻说。

他看着皇帝，这样想着。

独在异乡为异客。

只是直到许多年后，周逊才知道另一句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想说，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在我面前时，说话特别……注意？”皇帝继续说着，他的眼睛看着在他与门板的缝隙中的周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你觉得你没有资格同我说……许多话的感觉？”

周逊怔住了。

他抓着自己的手，听见皇帝继续道：“我不太明白，有时候……”

皇帝自己说得也有些欲言又止，他最终道：“我看向你时，明明感觉你是有些想要对我说的话的，但最终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包括方才，你说我做事过于激进，在说这句话之前你也犹豫了很久……就好像，你觉得你没有资格去说这句话似的。我不喜欢这样。明明你真正要说的话里，一个错误也没有。”

喉咙里有些干涩，周逊好半天才道：“你是……”

“可要是你都不肯和我说实话，我以后也找不到其他肯对我说实话的人了。”皇帝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脑袋，“我不想我做错了事，却没有一个人敢提醒我。而且你和其他人，本来就该不一样。”

“……好。”

周逊轻声道：“我知道了。”

皇帝：……

不知怎的，他怎么感觉周逊的话里有一股杀气？

他刚想再说什么，肩膀上突然碰到了某个温热的东西。

是周逊的额头。

周逊抱住了他。

皇帝：……

他没有动，好半天，在维持了拥抱的姿势许久之后，皇帝终于结结巴巴道：“为什么突然抱我？”

周逊：……

……皇帝非要这么煞风景吗？

“出于伟大友谊的拥抱。”他随口说，且更煞风景了一点。

皇帝：“……哦。”

不知怎的，他感觉皇帝的声音里有点失落，但心跳得却很快。

旁边有些人从走廊里路过，看见这对在门前拥抱的男男……朋友，分别投来了诡异的眼神。

“走吧，去下个地方看看。”见皇帝还在一脸失落地发呆，周逊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皇……不是说还有个地方要去的么？”

皇帝：“等等！”

他像是如梦初醒般的，对周逊道：“现在在外面，直接叫我……皇上的话，是不是太不安全了？”

周逊：“好像是有一点。”

皇帝：“要不……整个化名吧？比如什么黄老爷，黄少主之类的……”

周逊：……

“好吧，”他笑了笑，看着正在苦思冥想的皇帝，“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别去想了，不是有现成的化名吗？”

皇帝：“？什么。”

“浩宇哥？”

皇帝：……

那一瞬间，周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瞬间爆裂的红心咸鸭蛋。

周逊：“不行么？”

皇帝：“鹅鹅鹅，行，还行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皇帝这话说得特别虚弱无力且不敢看他。

两个人转过身，往楼下去了。周逊刚抬脚走到走廊里，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包厢门被打开的声音。

……还出来了两个侍卫。

周逊：……

哦，具有随手关门习惯的他，刚才不小心把跟着他们的侍卫也关在房间里了。

然后在皇帝把他按在门上聊天的时间里，这两个侍卫也不敢开门。

……只能等他们走后再出来。

周逊：……

他回头想对两人致歉，手却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差一点十指相扣的那种。

周逊猝然回头，对上同样表情猝然的皇帝，他在周逊看过来的一瞬间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把自己手的位置从周逊的手、换成了周逊的手臂。

周逊：……

皇帝：“哈哈哈咱们赶紧走，一会儿赶不上晚上回宫了。”

周逊：……哦。

他任由着皇帝拉着他上了马车。

这对刚才不慎把两个侍卫囚禁了的男男朋友再次坐上了在京中穿行的马车。这回的行程比之前的还要长，两人从南边出了城门，一路走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山谷里。

山路有些坎坷，周逊略有些晕马车。行程走到一半时，他就有一些难受与眩晕了。

不过看皇帝一路上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没说。

当他闭着眼，靠着马车壁，想要熬过这一阵时，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靠在了他的身上。

“不舒服的话就在车里躺一躺，睡一下，之后就会舒服很多了。”他听见皇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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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逊点了点头，他靠在皇帝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周逊发现自己还靠在皇帝的肩膀上，他就着这个姿势转头去看他时，看见皇帝在他旁边正襟危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仰着脖子看着天，两只手还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像是一尊不屈的钢铁雕像。

周逊：？

皇帝这过于正直的姿态倒像是趁他睡着时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他从对方的肩膀上起来，皇帝这才对他说：“咱们到地方了。”

……依旧没有看他的脸。

周逊：……这算是什么？怎么感觉皇帝突然害怕他了？

皇帝总是一阵一阵的抽风，周逊也没把这点古怪当回事。他随着皇帝下马车，入目的是一片四面环山且守备森严的基地。

基地四周由许多卫兵守卫着，出入者都要被查看证明。见皇帝到了，卫兵们才行礼放行。

“这里是……”周逊道。

“研究火器、炸\\弹、战车和刀具冶炼的地方。”皇帝低声道，“在另一边还有战马研究所。”

周逊：……

皇帝说话时始终没看他。

“皇上是打算……用这些武器征服天下吗？”他看着基地里的硝烟轻声道。

“不，”皇帝爽朗道，“我只打算用真理说服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