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轮回哥

楼下的动静声还在继续,就连楼道里都多出了不少人寻找、收拾东西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指挥的人声、杂乱的搜索声，一时间响彻了整座青楼。

“主子,”黑衣人心惊胆战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外面人这么多,景国皇帝这是……咱们今天看起来是没法儿善了了！”

“别慌。”紫衣的青年起身来，即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依旧维持着施施然的镇定,“景国皇帝若是真想来抓我们,只怕早就来抓了。”

黑衣人：“主子这是何意？”

“弄出这么大动静,要么是打草惊蛇,但景国皇帝能在万人之中、整个不夜城里一眼就找到我的踪迹，想必并不是那样粗枝大叶之人。如今他弄出这些声响，只是想让我来找他——或者说——”紫衣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与警惕，“让我知道，他在找我……”

“可他为什么……”

“叩叩。”

纸门处，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黑衣人看了紫衣青年一眼,紫衣青年对他点点下巴,示意他躲到床底下,且噤声。在黑衣人躲出去之后,紫衣青年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微笑着走向了纸门。

纸门被紫衣青年从里面拉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官兵模样的人，旁边站着掌柜。紫衣青年尽量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对着两人睡眼惺忪道：“何事？”

“给您退住宿费来的。”掌柜的将一袋银子端给紫衣青年，“之前多收了您一些银子,着实对不住……”

紫衣青年：！

他眼神暗了暗。

自己尚未开口，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打算离开这座青楼、不再住在此处了？

“是谁叫你们送这些银子来的？”他问。

掌柜的同官兵对视一眼。掌柜的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这片地方的主人。”

这片地方主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片地方的主人……自然是景国之主，大景的皇帝了。’

紫衣青年想着。

他细长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袋银子，在丝绒的花纹表面后，他似乎可以看到一张被隐藏在珠帘之后的、运筹帷幄、深沉心机的脸。

——他已经算出了自己会离开这里，因此，特意送了一袋银子过来？

——他是在警告自己，自己，已经早就知道了他的谋划？

——他早就知道自己藏身在这栋青楼之中，刻意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让自己知道他已经到来。并且，他还算计出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必然是离开这里，还恩威并施地替他拿来了这袋银子……

紫衣青年面上不动，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的手指，微微缩紧了。

这个传闻中的暴君……居然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

“……他，”紫衣青年最终道，“可还有别的话带给我吗？”

掌柜的想了想，道：“他说，公子若是喜欢这里，也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只是注意不要损坏了此处的东西便是了，若是损坏了，要照价赔偿。”

紫衣青年：……

出现了！传闻中的以牙还牙！

紫衣青年的心里蓦地一惊。

皇帝的意思是，若是大凉敢犯大景边界，大景必将十倍奉还？

除此之外，他很难确定皇帝是否已经知道了在西洲之前所发生的、他的叔父勾结当地大巫坐由瘟疫发展之事……联想到前些日子大巫的突然暴毙，与曾有丫鬟看到的，在大巫死前，于巫府之中一闪而过的、那点缀着红云的漆黑衣角……

这一下紫衣青年的背上突然全都是冷汗了。

皇帝这话里……意蕴深刻啊！

他到底知道多少东西？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他不懂的东西？！

“……烦请先生替我转告您的主子。”紫衣青年的手指紧紧扶着墙壁，轻声道，“既然是在他的境内，我身为异乡人，自然会恪守景国的规矩。”

掌柜的：……

这客人突然好礼貌啊！

“好，好。”掌柜的笑开了花，“多谢公子理解。”

紫衣青年点点头。

“对了，”临走前，掌柜的又说，“如今的主子说了，若是公子喜欢这里的话，也可以多在此处长住，多住个三年五年的，也是没关系的。哦，若是一直不想走，更是没关系。”

皇帝：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住包厢还连包了一个多月的超级大土豪当然要多宰宰。

紫衣青年：……

景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劝降、收服他，还是……

在警告他，若是他长期逗留景国境内，他会将他扣押、圈禁起来，甚至以他为质子去威胁大凉？

还是在威胁他，会把他杀死？毕竟他要是死在了景国，不也算是“长住”了嘛。

紫衣青年：“替我转告你的主子，我自会守好分寸感。”

掌柜的：“诶。”

掌柜的在紫衣青年惊恐的脑补之下从四楼下去了。被关闭的纸门后，紫衣青年背靠着纸门，缓缓地坐到了地上，并被惊出一身的冷汗。

黑衣人从床底下爬出来，看着自己流亡的落魄皇子：“主子……”

“没什么。”紫衣青年冷声道。

他想了想，又说：“去替我取些纸笔来，我修书一封给叔父，让他不要再插手西洲疫病之事。”

黑衣人点头，忠诚的他不会过问主人的一切决定。

紫衣青年依旧坐在地上，他看着天空，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景国国度，不夜之城……”他缓缓道，“果然是一片难探的龙潭虎穴。”

皇帝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居然破解了一个针对西洲的大阴谋。

周逊也不知道。

他坐在椅子上想着自己的事，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者是和那名叫沈小六……不，沈还琚的老者学艺。沈还琚说，他们今后三日见一次面、教学一次，当然，他若是有空的话，每天都到幽篁巷的那家书铺里，给他当个帮手打杂也是不错的。

二者则是明年春闱的事。既已下了决心，就不能再拖。和春闱比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是特别重要之事。

三者则是周家。周家的两个突破口一则是那个伤了人的周小弟，一则是方才所见的那个……

青楼女子。

想到那女子的脸，周逊的胃里仿佛又有一阵酸水涌了上来。

皇帝还在青楼里上上下下，他自己到后院里去走了走。这个名叫照影阁的青楼占地面积的确很大，几乎像是一个官家的小宅院。除去前边面对着花街的雕梁画栋的高楼，在后面居然还有一处山水园林般的存在，里面是一栋栋小房子，或许是给客人、又或者是给姑娘们住的。

他在园林里走了许久，在途经某个建筑时，周逊瞟了一眼。

唯独这栋建筑周围种着许多花朵，不像是为了观赏，倒像是为了……

“诶，周弟，”有人从那建筑里出来，脸色青白，见到他后愣了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逊：……

来人正是谢正卿。

谢正卿见他盯着自己走出来的那栋建筑看，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此处，是五谷轮回之所。昨夜谢某的肚子一直不太舒服，因此……”

周逊：……

他想起自己上回在宫里的御花园里见到谢正卿的，当时那人也是因为……闹肚子，而在御花园附近的洗漱间内五谷轮回，因此出来没找着引路的太监，因而迷路。

怎么他每次见到谢正卿，他都刚从五谷轮回之地里……轮回了多次后走出来？

谢正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周逊的心里已经变成了一名“轮回哥”。他看着周逊，想到过去自己对他的误解，心中有愧，于是搭话道：“上次从宫中一别，已经是很久不曾相见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周逊说：“还好。”

谢正卿道：“原本应该是我先来拜访你，可惜最近我实在是有些事务繁忙。皇上之前对行军一事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无论是编制、战法亦或是新的武器。我这一阵忙得昏头转向的，原本我早就有些话想对你说……”

周逊说：“知道了。”

谢正卿说了一长段，却感觉周逊姿态出乎意料地冷淡，像是就连几句话都懒得同他说一般，嘴里只滚出几个必要的字就闭了嘴。他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过周逊，而且周逊之前只是看起来性子冷了点，同人交流时，却一贯是很友好很礼貌的……

今日周逊怎么如此反常？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在绕着弯。他有心想调停周逊同周采之间的事，还有心要谈谈周逊小弟的事，然而这些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很不好开口，因此只能先拐弯抹角地说别人的事，试图引入话题。

直到……

“谢大人。”

谢正卿听见周逊叫他的名字，周逊的声音，略有些古怪。

谢正卿忙道：“周公子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周逊笑了笑，笑容非常温和，声音里却是——

“我们不妨换个地方来谈话吧。”他看着两人身后的五谷轮回之地道，“大人或许……习惯了在这里？”

谢正卿：……

周逊：_

两人在山水园林中行走，周逊感觉自己的窒息感好了许多。谢正卿走到半路上，终于切入正题：“其实，我同你的兄长周采一直都是好友……”

周逊：……

谢正卿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简直让人想把他拍死在树上。

“原本我也听说过许多同你有关的传闻，然而前几日一见我却发现，传言未必为实。”谢正卿真心实意道，“你同周采之间或许是有些误会，才让旁人都这样想你……”

周逊：……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同我说话的人。”周逊冷冷道，他知道谢正卿看起来似乎不是个坏人，可越是这样，他这样说话便越令人厌烦，“是了，很多人都觉得，我误会了我的兄长周采……”

谢正卿：“啊，我没说你误会他啊，我觉得，是周采误会了你、看错了你。”

周逊：……

谢正卿：“谣言常常都是不实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想要让外人来误会一个人，只需要几句话，这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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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逊突然笑了笑，道：“不过在旁人的眼里，哪有比亲兄弟更加亲密的关系呢？周采身为我的兄弟、我的家人，两人朝夕相处，自然是怎么‘误会’我，说出的都是真实的话了。”

谢正卿道：“不过你们周家，在京城虽然不算什么，在江州当地，也是世家大族的吧。”

周逊：……

谢正卿继续道：“你们身边，应该也都有十几个奴才丫鬟服侍隔开，住在不同的院子里吧。既然住得远，又不是整日睡在一张床上的兄弟，会有误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周逊：……

谢正卿见他一副“……”的样子，困惑道：“额，我是不是说错了？你们家里……没那么宽裕？”

周逊：……

周逊忍不住想起了之前某个卖丑扇子的、叫陆显道的家伙。陆显道那家伙是性格耿直说一是一，随随便便说出话来就如此气人。而这个叫谢正卿的家伙却是一片真心实意，说出的话来，也很气人。

他大致明白谢正卿的意思了——这位谢小将军，谢家家主的嫡子，从小长在鲜花和掌声里，所经历的最大挫折是沙场的黄沙扑面、和国境线对面敌人直面而来的、正面交战的恶意。他在参加科举时不会遇到徇私舞弊、不会被旁人顶替自己的成绩，去征战沙场也不会有人敢克扣给他的军队的粮饷——因此在他看来，一切的误会、一切的流言，只要通过真心实意的和好，就是可以被消除、可以被解开的。

有时家境越是优渥的人便越善良、越不相信恶意。因为在他们看来，世界上取之不尽的善意，皆是唾手可得的理所应当品。

——所以在他看来，周逊和周采之间的误会，也是可以通过开诚布公而解开的。就像他在战场上，可以一箭射死一个敌人，就像他挥出刀，就一定会砍掉另一个人的首级——他很难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可以同样如战场上一般鲜血淋漓，却绝对没有挥刀斩下头颅便是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一般的，条理分明。

可周逊如今对着这些对自己存在好意的人，总是很难直接以严厉的言辞来辱骂或拒绝他。他只道：“谢大人不必再说了，我同周采之间的事，并不是谢大人理解中那般的家事。”

谢正卿怔了怔，抿抿嘴唇，不再说了。

“对了，”他忽然又道，“之前周采来找过我，说是……你们家的小弟出了事情，你知道吗？”

周逊道：“我久在宫中，只是听说他打伤了一名无辜的商人，如今是被关在牢里。”

谢正卿点点头：“那姓路的商人是命苦也是命大。前几日醒来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不灵便，真是可惜了。你知道吗？那人父亲去世，自己将母亲安顿在京中，原本是想冒着风险出海，挣一个前程回来。可惜路上又遭遇风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谁知，他只是流落到了一处荒岛上，他在荒岛上吃了一些果实，并发现了藏在岛上的宝藏和海图。后来，有一艘海盗船经过，他想方设法上了船，控制着那艘船回了景国……”谢正卿叹气，“他发了财，原本打算回去接母亲回来，可谁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