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半天他才干巴巴地道:“那……你今晚不回来住了?”
周逊思索片刻,摇头道:“草民也把握不准。”
皇帝:…………
“那人与你,可是旧识?”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周逊道:“不算旧识,不过两年前有一面之缘罢了。”
皇帝:…………
“这怎么……!”皇帝拍案而起,又欲振乏力,最终,他说,“那,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啊。你晚上不回来,又留宿在哪里?”
周逊说:“大约是客栈。”
皇帝略微松了口气,又听见周逊道:“如果谈得投机,或许会留宿在他家里。”
皇帝:…………
“皇上这是……”皇帝的异常表现终于引起了周逊的注意力。
这倒不是因为他在皇帝的事情上太过迟钝,而是因为皇帝的想法往往超出他的认知,堪比天马行空,很多时候都会让他措手不及。因此,周逊索性放弃了揣测皇帝心思的打算。而皇帝这个快乐小神仙的想法……也不是他们这种凡夫俗子所能猜想的。
“我,我……”皇帝抓着脑袋出了一头汗,好半天他才说,“我担心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这大晚上的,万一碰见个歹人什么的……”
周逊笑了笑:“有皇上派的侍卫跟着,而且那人不会的。”
皇帝:……
“你就那么信任他啊!!”皇帝从桌子上跳起来,并收获了周逊困惑的眼神。
皇帝:……
皇帝最终还是给了周逊自由过了火,他不再追问周逊的去处与原因,只是嘱咐他一人在外时注意安全。
用完晚膳后,周逊便乘着车离开了皇宫。皇帝站在养心殿前,看着周逊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挥手叫来了潜藏在养心殿中的暗卫。
穿着黑衣,面容平凡的男人像是暮色里的一点墨水,自然而不起眼地化开在他面前。皇帝眯着眼看他,道:“朕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暗卫领命道:“属下这就去派最得力的属下暗中跟随周公子。”
“不,”皇帝说,“不要最得力的属下。”
暗卫:?
皇帝:“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朕无声无息地跟上去,而不引起注意的么?”
暗卫:??
马车驶出宫门,周逊坐在马车里,膝上放着那几本书。车夫在离开宫门、驶入一条小巷后便问周逊:“周公子,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红梅坊。”
“红梅——坊?!”
车夫瞠目结舌,但周逊既然是这么要求的,他往那边去就是。
不过一路上,他心里还是在犯着怵——这个红梅坊,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京城里最偏僻的……闹鬼的地方啊!周公子好端端的,大半夜地去那里做什么?
车夫的车轮悄声无息地驶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在那顶青色篷子的小车之后,另一辆玄色篷子的小车,也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周公子看起来是要去城南。”暗卫在皇帝耳边道。
“城南?”皇帝思索了一会儿,“城南有什么吗?”
“城南……京城城南住着的多是外地来的行商,再往西边去一点的话……”暗卫头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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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你说。”
暗卫头头:“是京城著名的烟花之地。”
皇帝:……
车夫行驶到一半,周逊却从里面撩开了车帘。他刚回过头去就听见周逊的声音:“下面你跟着我的指挥走。”
在周逊的指挥下,马车东拐西拐,在京城里绕了个大圈。在车夫未解其意时,周逊已经放下帘子道:“接下来就按着你的方向走吧。”
“周公子,这……”
“方才在路上时,我便察觉到有人在后面偷偷地跟着我们。”周逊道。
车夫大惊,他抓紧了缰绳,紧张道:“那现在,咱们把他们甩掉了么?”
周逊道:“没有。”
车夫:?!
“不过你可以放心行驶了,方才那一路下来,如果是我心怀不轨的仇家的马车,只怕是早就被甩掉了。”周逊无奈道,“绕了这么多圈,那人还能紧紧跟在后面,说明这座城里已经遍布了他的眼线。京城里能有能力做到这点的,只有皇上。”
车夫:……
“皇上要跟着也不打紧。”周逊笑笑,“也别给暗卫兄弟们添麻烦了。”
“是……”车夫说着,又好奇道,“周公子是如何发现有人跟着咱们的?”
“因为树。”
“树?”
“方才路过那条街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路边的杨树。京城中分明没有起风,树叶却在窸窣晃动。我便猜测,是有人在跟着我们。”周逊道,“不过知道是皇上在跟着,我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皇帝坐在马车上,他瞧见远处周逊的马车终于不绕路了,于是纳闷道:“那车夫的俸禄是按月份发的,还是按照路程领的?怎么跟坑人的出租车司机似的喜欢绕路?”
暗卫头头:……
“回皇上的话,周公子或许是已经发现我们了。”
嘴上这样说着,他也擦了把冷汗。他是真不知道周逊是如何发现他们的存在的。
只是他不知道,在经历那向死而生的两年后,周逊的性情、心思与能力都有了质一般的变化与提升,对旁人注视的敏感更是一胜往日,因此能发现他们,也并不稀奇。
“哦……”皇帝点点头。
暗卫心里发憷,他有些怕皇上因此责骂他。然而皇上只是沉思了片刻,像是恍然大悟地一般道:
“既然他已经发现咱们了,那暗不暗中跟着,已经没意义了吧?”皇帝兴致勃勃道,“要不咱们走快点,直接跟紧?”
暗卫:……
远远的,写着“红梅坊”三个字的牌匾终于出现在周逊的眼里。
他从马车上下来。
红梅坊是京城最南边的一片梅林,里面有座小的寺庙。
多年前,高宗——即先帝的父亲在时,对他忠心耿耿的、守卫北疆的将军被诬叛乱。那名将军同高宗一同长大,在高宗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便一心扶持于他。他原本是在南疆征战,高宗却对他起了疑心、连下三道诏令命他回京。
他领着军队从南边进城,军队留在城外,他孤身一人进了城内。那天正是隆冬,天上下着好大的雪,大片大片的像是鹅毛,京中百年以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将军就在这样的大雪中牵着马,在所有朝廷来使的眼光里走到了红梅坊这里。来使们惧怕他领兵造反,看着他腰间的剑虎视眈眈。将军果不其然,在此刻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接着,他当着众目睽睽,将那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多少年后,已经垂垂老矣的使者都还记得那惨绝人寰的一幕。青年将军披着黑发,跪倒在雪地里。他握着那把深深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喷涌到空中的血染尽了雪花,红梅坊中居然下起了满天红雪。
‘铁血丹心……铁血丹心……’将军最终含着满口的血,说出了最后这句话,‘陛下可要剖开臣的胸膛,看看这一片丹心?’
据说将军将匕首刺入心里时,高宗正坐在明堂之上。他并不打算夺将军的性命,只是打算收了兵权、将他软禁。将军倒在雪地上流尽鲜血、无人敢近身、使者快马加鞭赶回宫里时,他还在等着将军回来……少年时的相识相伴,最终还是抵不过君王的疑心。
从那时起,红梅坊便成为了最禁忌的不祥之地。老头会选择将这里作为两人的碰头地点,实在是让周逊有些意外。
意外,却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红梅坊中的小庙里亮着烛火,周逊走进去,果不其然地看见了白日里在幽篁巷里见过的老头。
他坐在石桌的一侧,石桌上摆着棋盘。他捻着一枚棋子,似乎在琢磨着下棋。听见周逊的脚步声,他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过来坐下,给我看看这步棋该怎么走。”
周逊于是坐下,他执白子,老头执黑子。棋子黑白交错间,老头抬头咧着牙齿对他一笑:“老头我没看错,你果然找过来了。”
“前辈给晚辈的四本书,正是今日相会的时间与地点。”周逊在其中一个地方落下白子,原本的死局便活了起来。
“何以见得?”老头落下一子。
“《盈州梦谈》,盈,即为满。其余三本皆为大开本,唯有《盈州梦谈》是小开本,正是‘小满’之意。而昨日过了子时,就是小满。”
“《郑风》中折过的那一页是《女曰鸡鸣》,正是鸡鸣时相会。而《绛雪集》则是地点。绛雪,雪是白色,绛是红色,天下怎么会有红色的雪?雪中的红色,是红梅,因此相会地点,是在红梅坊。”
老头嘿嘿一笑:“那么《魏郑公集》又是何意?”
“《魏郑公集》……”周逊的笑里多了一点无奈,“魏郑公即魏徵,他最出名的典故,是以人为鉴,鉴与见同音。前辈的意思是……《绛雪集》上‘见’。”
“当时匆忙,也只能随手扔给你这几本了。”老头哼了一声,棋局已经到了尽头。他收了棋子道:“你这小子有几分聪明,也合我的胃口。你如今几岁了?之前是什么人在教你?”
周逊一愣,他实在没想到这个老头说话居然这么干脆。
他无奈道:“前辈与我如今都还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这样就收徒,不怕我是什么歹人?”
“你?”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眼里都是怀疑。
周逊又道:“就算前辈不怕我是什么歹人……”
老头大笑。
周逊:“我也怕前辈是什么歹人啊。”
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