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撑着伞,行走在雨水横流的宫道上。六月的雨水击打着油纸伞面,伞面上画着青色的桃花。
“一到六月宫中就常常下雨,”宫女在他身前引路,“您仔细着些,别沾湿了鞋袜。”
周逊点了点头。
他途经一道宫门时,宫门檐下正好有两个宫女在躲雨。远远地周逊就听见了她们的声音。
“又是一个春天过了,下个春天还会远么?”
“姐姐怎么这么高兴?”
“我的意中人明年春天考春试,他说,等他中举了就来娶我。我明年就二十五啦,可以出宫了……”
春闱……
不知不觉间,距离他上次参加会试……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靠科举及第,只是……
周逊突然一愣。
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宫女们的声音和着夏日的雨水声在身后逐渐远去。在途经一道宫门时,周逊却在远处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似乎落了东西,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着。
远远地,周逊觉得他有些眼熟。他还未开口,脚下便踢到了一个东西。
周逊低头。
那是一块翠绿的玉佩。
他俯身捡起玉佩,那人走得急,兼雨大,和他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忙说着,看向了他。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周逊道:“鲁丞……”
“林……”那个人隔着雨看见他时愣了愣,然后向他拱手道,“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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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鲁丞相。鲁丞相向他抱了歉,说自己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发现自己的心爱之物丢失,于是一路在找。下雨天滑,他又走得急,因此一时不察撞到了他的身上。
周逊笑笑,有礼道:“不妨事,敢问大人寻找的是何物?在下一路走来,或许见过此物。”
鲁丞相擦了擦自己的头发,素来沉稳端谨的面容也有些狼狈:“是……一枚玉佩。”
“大人找的可是这枚玉佩?”
周逊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他,鲁丞相于是大喜,原本中年人的面容也焕发出光彩来:“是,正是这枚玉佩!”
他将玉佩小心地收入怀中。周逊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他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动,道:“鲁大人对这枚玉佩如此爱惜,这枚玉佩可是家人的旧物?”
鲁丞相笑了笑:“一位故人罢了。”
两人相互颔首,各自向着各自的方向去。在雨里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周逊的鞋也被积起的水流浸湿了。他脚底传来一阵潮湿的感觉,应该是袜子被打湿了。
进入御书房时他的鞋袜已经湿透。隔着屏风,周逊远远地就看见皇上正趴在桌子上,满脸努力地研究着一个册子。
蓝色的封面。
那是他的册子。
“咦?逊哥儿,你来了?”皇帝见他来了,把册子合上放到旁边,再次命小李子取“沙发”来,“雨这么大,你怎么来的?冷不冷?喝点热水?”
周逊坐在沙发上,皇帝看见他盯着那本册子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刚开始学,看得还是有点慢,不过这几天我已经进步很多了!马上就可以……”
“皇上这几日并未叫我来书房。”周逊道。
他看见皇帝书桌上的纸张,依旧是那日他所见到的密信的样式,上面浮现着颜色浅淡的字迹。皇上见他来了,也只是把信大喇喇地摊在那里,丝毫不怕他看清其中内容。
他于是再度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就像你说的那样嘛,我总会有一天,是要靠自己来看东西的。”皇帝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来都来了,干脆也多学学……”
在窗外的风声,雨声中,在御书房摇曳的烛火中,周逊看着他,眼神不移地道:
“皇上是不想把我牵扯进暗面里的事情吗?”
皇上愣住了。
“缁衣使的文书,最终让皇上决定自学的……是因为这件事吧?”
在面对所在意的事情时,周逊的性格总是那么直白而不伪装。他继续道:“皇上之前欲言又止,我也察觉到了,论处理缁衣使的情报文书,我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一则,和如今朝中可用的人不同。我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亦或者势力。我是一个绝对‘清白’的孤家寡人。从前的旧友,早就与我断绝往来。从前的家人,我也已经闹翻。我没有朋友旧识、没有亲人子女、也没有自己的产业,因此很难有任何私心,可以说是一个‘赤条条’的人。”周逊说着,他分明说着残酷而伤痛的往事,语气却很平静理性,只是绝对客观的陈述分析,“这是其一。”
“其二,皇上可以轻易地掌握我的生死。落脚之处在宫中,没有亲族好友,没有师门,我忠心于皇上,皇上若是想除掉我,随时——”
“喂!”皇上原本是大惊,在听见这句话时居然有些发怒,“你乱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你——”
“皇上听我说完。”周逊冷静道,“皇上若是想除掉我,随时可以下手,也不必担心之后的反扑。而像我这样的人,是生是死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间,所偏安的也是皇上所赐予的一隅。我不可能有任何反心,也不敢有任何反心。同时,即使敌国的奸细想要接近我,也很难找到与我相处的机会,更何况是能够诱惑、驱使于我。间谍工作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而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还在说,皇帝却已经站起来走向他。他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你别说了!”
“第三……”周逊低头,而后抬起头来对皇上一笑,“皇上想必是信任我的才学的,而至于暗处的事,我也做得来。”
他有才学,狠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皇帝,他能一眼辨出谢正卿的身份,他能在听闻章灵素之事时便预料到她会有的、最坏的遭遇。
——他会适合去做这种事情的。
“若是皇上不放心将重任交托于我,大可先留用我,先让我作为小头目锻炼……”
“我叫你闭嘴!!”
皇帝怒吼着,原本端着养生水要进入御书房的小李子都被吓得一颤。
很会读空气的他端着养生水,颤巍巍地退了出来。门口的宫女们也听见皇帝这一声满载着怒意的咆哮,吓得脖子像鹌鹑一样缩了一下。
“李,李公公……”
“安静,皇上在气头上。”小李子连忙把手指比到嘴前,“小声点,免得触了皇上的霉头。”
一阵惊雷在天空中炸响,而后,是更大的雨水。皇帝抓住周逊的手,周逊没说话。皇帝咬着牙道:“你现在肯安静了?嗯?”
周逊:……
御书房外是哗啦啦的雨声,皇帝似乎是真的怒极了,他连着吸了两口气,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激动和怒火。好半天,他才沉下脸来。
“你以为我没想到过么?”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好的选择吗?”
周逊说:“我知道皇上知道。”
“你知道这些,你知道的,我也知道。”皇帝的手抓得周逊的手腕生疼,他像是真的生气了,“那你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是什么吗?”
手腕很疼,周逊的手腕很细,皇帝的力气又太大。他知道大概第二日上面便会有重重的淤青了,却没试着抽开手来。周逊说:“皇上当我是……朋友。”
他说这句话时低着头,他坐在“沙发”上,皇帝站在他跟前。皇帝低头就能看见他头顶上的发旋,和黑发下挺巧的鼻尖,与浓密的睫毛。
竟然有些不自觉的,类似“乖巧”的意味在里面。他并不自觉,皇上也并不自觉。
“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该说这种话。”皇帝道,“你说的这些,我会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是最符合利益的人选,我当然考虑过你,但……”
“但我怎么能让你去做这种事呢?我承诺过你,答应过你要让你走到光下,这是我对朋友的承诺,既然这样,就不能为了一点利益就不遵守诺言。光是想到我曾经把你列入这样的考虑,我就已经觉得很愧疚、很不能接受会这样想的自己了。”皇帝说,“是啊,在做某些事情时需要周全的考虑,需要利益最大化。但当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承诺处于这个考虑的位置上时,是不一样的……”
周逊:……
“嗯。”他轻轻地道。
他在心底里知道皇上如今这样,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如果后来在这方面依旧没有好的解决方法,他依旧会把“自己”作为解决方法而提出。
即使是现在,他也并不全然赞同皇上的想法。皇上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可他更加现实。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考虑到“自己”会如何,他只是想,如果皇帝这样做……恐怕日后,是会有麻烦的。
但他也知道,并且能够感觉到,此时,他最好不要再说出“反对皇上”的话来。
皇上是个很可爱的人,是个很浪漫,很天真的人。但他也是个很固执的人。周逊隐隐地知道,在皇上的这种情绪下,他最好不该去说什么。
这并非不信任,而是觉得他隐隐觉得这样,会更好。
见周逊轻轻地“嗯”了一声,皇上这才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抓着周逊的手腕。
“你……你的手腕……小李子!叫太医来!”
“不用叫太医,”周逊抓住就要蹦出门去的他的袖口,低声道,“一点淤青,很快自己就会好了。”
“哦……”皇上讪讪道,“我刚刚,不小心,唉,我太激动了,我……”
周逊摇摇头,说:“不是皇上的问题,是我体质的问题。”
他从小皮肤就很敏感,碰撞之间很容易留下痕迹。
皇上似乎对自己抓青了他手腕的事情很愧疚,依旧抓着脑袋道:“那个……我给你揉揉?等等,你的鞋子湿了?”
周逊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足。之前在雨水里被打湿的鞋袜如今已经被浸透了,湿哒哒的冷意深入肌理,透入骨髓。
“我让小李子拿双新鞋过来,”皇帝摸了摸鼻子,传令给小李子,接着,他蹲下来道,“你把鞋脱了吧,穿着湿鞋袜容易着凉的。”
周逊点点头。他坐在沙发上,弓下身,去解开鞋袜。
他一头黑发原本梳在脑后,却在俯下身时滑下两缕,垂在脸颊两侧。弓起背部时,雪白的脖颈在发丝中显现,脊椎沿着脖颈,直到背部,弓起猫儿般的曲线。
“你这双鞋都湿透了,一会儿让小邓子进来给你擦一下。”皇帝蹲着看他,原本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你……”
周逊的右脚终于从湿掉的鞋袜中出来。
他绷着足尖,脚弓玉白,悬着空,脚踝处微微泛着一点带着血气的粉色。从小腿到脚尖的线条纤细而美好。
鞋袜也在这一刻“啪”地一声,落在了旁边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