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里的玉雕流光溢彩,其下垫着红金丝绒的布料。旁人只看过去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玉雕可真漂亮。”红菱喃喃地赞叹着。
这座玉雕梅花是由白玉雕成,玉色内蕴通透,即使是在宫中也是少见的。除玉本身以外,其雕琢水平也堪称巧夺天工,梅树枝干遒劲,枝节中带有凌霜傲雪的清傲风骨,其花朵也是朵朵分明。随着玉雕被托动,树上的团簇的花朵像是有灵一般,恍惚看过去,竟然像是在风中绽放似的,恍惚间仿佛有暗香浮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或许说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红菱赞叹过一句,转眼看见周采也直直地盯着那边的玉雕看。她善解人意的心灵,再一次地发动了。
“周大人也觉得这玉雕漂亮吧?”她高兴地说。
周采含着笑,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心上人。
“当然是周公子啦,除了周公子还能有谁?”红菱道,“就像奴婢之前说的那样,皇上对周公子可好了。”
周采笑了笑,喉咙里的腥甜味更浓了。他故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惜天恩浩荡却未必长久,皇上将逊哥儿留在身边,却始终不肯给个名分,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只怕……”
——唉,周大人真是太关怀兄弟了!红菱有些感动,俗话说得好,爱之深责之切,一个人若是越担心另一个人,就会越为他而忧虑。更何况,周采对弟弟的“疼爱”,又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她必须向周采解释清楚!
她要消除周采的担忧!
“周大人别胡乱操心啦,皇上从来没将周公子视为脔宠过,也从未命周公子侍寝过。皇上敬佩周公子的才学,很敬重周公子,从未对他逾矩过,皇上说,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交情、默契与刻骨铭心的友情呢!”红菱历数着皇上为周逊所做过的事,“虽说色衰而爱弛,但皇上从来喜欢的便不止周公子的皮相,奴婢瞧着皇上同周公子日常的相处,是真的合拍,周大人不必操心……”
周采:……
“而且,至于名分一事周大人也不必担忧。”红菱笑吟吟道,“皇上可从来没忘了这事呢,皇上说,周公子才学出众,若是随意安排职位,是暴殄天物。因此皇上说了,要好好地替周公子择一个职位,因此才迟迟没能下决心。”
被停下工作的周采:……
“而且周公子如今在宫中替皇上修书,忙碌得很,皇上若有了问题,都会来问他。一段时间之内,周公子也抽不出空来再担当其他的职位,哦,皇上还说,日后要由周公子来修史书,他说什么‘语文和历史素来相通,周公子一定能不负所托’……”
自那日后无事可做的、被剥夺了修史书资格的周采:……
红菱为了安慰周采,她对周逊和皇上之间的好事,说得如数家珍、兴致勃勃。她说完这话,心里想了想,又觉得仅是这样是不够的。
如今是周大人误解了这件事,可要是朝中其他人也误解了这件事呢?要是这样,看见自己亲爱的兄弟被人误解困扰……
周大人,该多伤心啊!
红菱在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如今周逊周公子在朝中没有什么名气,然而对于那些极少的、知道他名字的人……因着五王爷的事,周公子之前的名声,只怕是不好。
她得想想办法在后者中替周公子澄清,至于在前者中,她也得提醒一下皇上多多注意此事,想个办法来洗去周公子先前的污名,好不让周采担心……
这是她唯一能为周采做的事了。
红菱想完此事,心里更加开心,总觉得今日又能日行一善。她抬头看向周采,刚要开口,却被周采吓了一跳。
周采这神情是……
她看着对方发红的眼睛,抽搐着的喉咙,颤抖着的身体,全然克制不住自己的、扭曲的表情……
红菱:?!
周大人这是……红菱愣愣地想着,快要喜极而泣了?
周大人果然关怀兄弟!红菱看着他的表情,愈加感动了。
红菱决定最后再说一句话。
“周大人看上去很喜欢这玉雕梅花?”她笑盈盈道,“周大人若是喜欢,日后可时常到宫里来看。这玉雕梅花想必是要送到周公子那边去的,正好周大人可以自由出入内宫,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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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采:……
他感觉自己眼前一片发黑,快要站不住了。
红菱却补上了最后一句:“周大人怎么一直站在宫门外?是奴婢耽误周大人了,周大人快进去吧,诶,周大人为何捂着胸口,可是胸口疼么?……”
“红菱姑娘。”魏公公笑道,“周大人这是在等人传话进御书房呢,等传话的人回来了,周大人自然便能进去了。”
红菱:“哦……”
周采:……
此时,一个小太监从东华门内走了出来。周采捂着心口,感觉翻涌的气血稍微平静了些许。
接着……
“楚公子,”小太监向着楚家二公子行了一礼道,“皇上传您进去。”
周采:……
“谢公公通报。”楚家二公子回了一礼,他命人小心地托着花树,看也没看周采一眼,便行了进去。
周采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腹部也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红菱瞧见楚家二公子进了东华门,道:“楚公子来得比大人晚,进去得却比大人早……”
她瞧见周采面如金纸的模样,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道:“周大人不必介怀,或许是因为替周大人传话的小太监脚程不够快,又或者是因周大人这边没有什么要事相商,因而楚公子就先进去了……”
红菱眼睁睁地看着周采的脸色越来越差。她心中不解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明明她的一切话,都是照着周采的心思去说的呀!
还是说……周大人当真对那玉雕梅花喜欢得很?是了,周大人似乎的确是很喜欢梅花的……
那一刻,一件传闻从红菱的心底里浮现出来,她突然想起了前几日绿药同她提到的,谷大人似乎将原本应送给周大人的梅花,转赠给了楚二公子的传闻……
那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红菱却总算明白了!
这朝堂上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的。红菱咬了咬嘴唇,心里替周采愤懑。
手上的事耽误不得,红菱再想同周采多说些什么,也只好走了。临走前,她只能最后安慰了周采一句。
“周大人,您若喜欢那玉雕,也可以去周公子那边多看看的。”红菱道,“你们是兄弟,送给谁都是一样的,您不必太……”
不久后,东华门传来一声惊呼。
“来人啊!来人啊!”魏公公快要魂飞魄散了。
这周采一来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传太医!周大人……吐血了!!”
御书房内。
御书房内的周逊对东华门前所发生的一干事宜自然是不知的。如今他所陷在的,是另一件事的漩涡之中。
那片漩涡,是一句话。
“你还是涂上吧,那块红痕,本就是我弄上……”
周逊:?
皇上在说那句话时正好握着他的手臂,两人同坐在一把贵妃椅的两边,姿势是从未有过的接近。
因而在肌肤相接的同时,皇上的那句话,在御书房内,便变得更加清晰可闻。里边的每一个字,周逊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逊:?
他确定自己是真实地听见了那句被皇上脱口而出的话,并偏过头看向了皇上。
皇帝:“!!!”
皇帝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立时闭上了嘴,就连嘴唇也被他抿成了一条紧紧的线,并看向了天空的方向。
周逊:……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道烫疤。这烫疤在他当初被烫时是狰狞,可时日久了,只留下一片浅红的痕迹。其实于他而言,去不去掉这片浅红,都是没什么关系的。
可皇上却对这道旧痕颇为在意,不仅寻来药膏,还嘱咐他多日涂抹,好将那块疤痕去掉……其热心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拥有这道旧痕的他本人。
若是换了一个人如此在意这件事,或许周逊会觉得,这是因他贪恋美色,因此不容许自己的所有物上有任何不完美的痕迹。
可皇帝不是那样的人。他看向那道旧痕时的眼神,是心疼,是怜惜,他是真的出于好意,想要替他消掉这道久久不曾褪去的伤疤。
可皇上的眼神却不只是心疼怜惜,其中,还有着让他感觉略诡异的一点情感……
愧疚。
皇上为何对这道烫疤,感到愧疚?
周逊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也并未百思。于他而言,需要思索的,除自身这点小伤之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何况皇帝对他……他从未想过要追究此事。
直到方才……
皇上说那痕迹,是他弄上的?
皇上当时的语气笃定而不假思索,不像是随口而说的浑话,倒像是出自真心。
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可周逊回想起自己被烫伤的那年十月。那年十月,他在江州,也只在江州。
他未去京城,也未见过外人。
他知道在那时的他的生命里,并没有出现“容泫”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