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他在冬天

周逊茫茫然然地看着皇帝，眨了眨眼。

皇帝又说了什么让他听不懂的话，他明明醉着，却因此想要流泪。

“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啦。”他的手被皇帝拍了拍，“你看，人能活着多好啊，能大口吃肉，能大口喝酒，还可以晒太阳和看花，就连秃了的头顶，也能等到植发技术的发展、再让头顶的头发长回来……”

说着，皇帝一把抱住周逊道：“只要你能等，总会有好事情发生的。你看，比如……”

“比如，你……来啦。”

皇帝：？？！！

模糊的视线里，皇帝似乎张大了嘴巴。周逊在即将消逝的意识里，对他笑了笑。

——那是一个含着眼泪的笑，含着泪，睫毛也沾着水珠，眼里润润的，鼻头红红的，说实话，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会有的精致的好看笑容。

可在那个笑容之后，周逊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

酒精带走了他的思维。他趴在对方的肩头上，沉入了漆黑的睡眠之中。

小李子在亭子外等候皇帝的差遣。月明星稀，池塘里的荷花也是水润润的。他等了很久才听见皇帝僵硬的声音：“小李子！”

小李子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在看见眼前那一幕时，他惊了。

小李子：……

皇上和周公子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站在亭子里。皇帝的脸通红，浑身僵硬，似乎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见小李子来了，他终于短短地松了口气，接着急道：“你快点儿！找个太医过来！他……他心跳好快，是不是要过速了！难道他酒精过敏？！”

周公子心跳过速了？！

小李子大惊，周公子那可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他要是出事了，那可不得了！

小李子忙不迭的叫来了太医。正好，康太医正在李昭仪所住的晴凉殿里当值，听见皇帝有事，不到十分钟便跑了过来。

他过来时皇帝还在抱着周公子。康太医忙给周逊把脉，过了会儿抬头疑惑道：“皇上，周公子这脉搏平滑均匀，并没有什么大碍……？”

皇帝：……

“朕没事了。”皇帝冷酷道，“你下去吧。”

皇帝摆摆手，康太医忙应了，临走前，他思索道：“皇上看起来有些气血上头……微臣给皇上开服药？”

皇帝：…………

“你开吧。”皇帝用他最冷酷的表情说着。

康太医战战兢兢地开完药下去了。皇帝坐在旁边，瞅了瞅周逊的睡颜，突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对小李子道：“小李子，把周公子带下去歇息吧。”

小李子瞅着他的神色道：“皇上，周公子今晚是睡偏殿还是主殿……”

“砰！”

皇帝对他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容：“你说呢？”

“皇、皇上……”小李子在他的威慑下努力露出一个苦瓜般的笑容，抽动着眉毛，“奴……奴才……”

皇帝：“嗯？”

小李子：“奴才……奴才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靠！！当然是偏殿！！”皇帝崩溃了，“说好的没人比你更了解朕呢？！朕给你改名小懂子算了！”

小李子跪下欢喜道：“谢主子赐名！”

皇帝：…………

再次被打了一下的小李子嘤嘤嘤地带着周逊走了。周逊走时还睡着，脸颊红红的，头发也乱糟糟的。皇帝维持着坐在亭子里的姿势，只隔三差五地瞅瞅他越来越小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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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在无人的亭中突然又闷了一口酒。

他一只手抚摸向自己右边胸膛的位置，那边还残留着两人相拥时、隔着胸膛传来的周逊的心跳。

扑通。

扑通。

接着，又是左边。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靠……”他最后困惑而迷茫而痛苦地说着，“刚刚居然忘记了，自己心脏……才应该是在左边……”

他在亭子里坐了很久，亭子里吹着冷风，吹着他的脸。小邓子远远地看着皇上一杯酒一杯酒地喝，对旁边的宫女绿药小声道：“皇上素来好饮酒，但喝了那么多杯……要不要去劝劝？”

“这……”绿药为难了一会儿，也轻轻道，“等小李公公回来……再做定夺？”

小邓子道：“是了，没太监比小李公公更懂皇上……”

他话音未落，凉亭里已经传来一声恍然大悟、大脑通电、富兰克林发现了避雷针一般的大喊。

“我懂了！！！”他们听见皇帝欣喜若狂的声音，“原来是我——”

不知怎的，小邓子和绿药都偷偷地竖起了耳朵。

皇帝继续道：“酒精过敏导致心跳加速了！！！”

小邓子和绿药：……

皇帝：“朕是个天才！！！”

……

周逊在沉睡中被小李子搬回了偏殿。

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自己十八岁那年的冬天。

五王爷要带他“归宁”。

——说是“归宁”，不如说是一个使五王爷光明正大地踏入周家大门的机会，他想去见周采。

时至春节，周家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旧时同窗。

周逊看着他们，低着头，把自己往阴影里藏了藏。

他记得自己也曾是这群意气风发的才子中的一员，脸上沉静却带着笑意，心里相信着美好的未来。可现在看着他们，恍若隔世。

五王爷不知到了哪里去。他于是也撇开众人的议论窥伺走进无人的花园里。母亲也不在周家，她被周母寻了个由头，扔到了庄子里去。

路上，他瞧见周采和五王爷似乎在凉亭里，五王爷抓着周采在说什么。

周逊撇过凉亭。他没有停下，他不关心这个。

最终，他让自己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旁。深冬的湖水结着冰，好像一块墨玉，黑沉沉的，很光滑也很漂亮。他抱着自己，想着自己会在墨玉里沉下去，一直一直沉下去。

‘活着没意思。’他突兀地想着。

有雪从天上飘下来，很冷。他很累了，突然觉得在这里睡下也好。他靠在大石上，静静地看着雪，慢慢地，他将自己的手心伸出去接雪。

雪花融在他的掌心，冰冰凉凉。他看着那雪，觉得自己这一生，也没有什么奇迹可想了。

不如就随着雪花被埋葬了去，也算干干净净。

他这样想着，静静地笑了笑，心里无比平静，并打算闭上眼来。

手心里，却轻轻柔柔地像是被什么碰了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周逊惊愕地睁开了眼。

他的手心里，落入了一朵桃花。

一朵还沾着露水的，美丽而柔软的桃花。

天地间只有雪，只有石，只有寒凉，只有枯枝。周逊伸出手，却在这冰天雪地里接来了一朵奇迹。

那是一朵来自春天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