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外一阵静默,任安乐的声音着实不算低,守在堂外的衙差听了个十成十,竖高了耳朵无比关切他们向来温润而有涵养的太子殿下会如何作答。
“右相近日休赋在府,安乐若有时间,明日我携老师去将军府拜访拜访。”韩烨淡淡的声音在堂内响起,“老师熟通诗书典仪,安乐定能受惠。”
黄浦看着连眉头都不皱的太子,憋笑憋得内伤。绝,这两人真是绝了,恐怕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对一朝上将军说你学问低俗,未免贻笑大方,该寻个老师了!
任安乐嘴角笑容一敛,“右相政务繁忙,身系朝政,哪能把时间花在下官身上。”这个老头子是出了名的严师,她还是避着些好。
见任安乐跨下了脸,韩烨额角一动,道:“今日尚早,施老将军送了一批好马回京,不如同去围场?”
任安乐见韩烨不再提及右相,连忙点头,“殿下有邀,却之不恭。”
几人朝外行去,黄浦松了口气,只是刚喘到嗓子眼,韩烨的声音在门边突然响起,“瑜安,孤听闻忠义侯的长子性情懦弱,若是从那管家口中寻不到真相,不妨在他身上多用些手段。”
任安乐和黄浦俱是一怔,朝韩烨看去。
“如此丧尽天良之徒,瑜安无需顾忌。”韩烨说完,抬步出了府衙。
马车上,任安乐瞅着神色淡淡的韩烨,实在忍不住,来了一句:“想不到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韩烨瞥了她一眼,“那安乐原本以为我是什么人?”
任安乐张口便道:“重承诺,守信义,明是非。”
韩烨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安乐此言可写进史书为后世楷模。入京一载,官话倒是学得字正腔圆。”
任安乐懒得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朝一旁顾自看笑话的温朔道:“温朔,你身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温朔撸起袖子,亮出一口白牙,“早没事了,上次在围场见识了姐的箭术,今日姐指教指教?”
任安乐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笑着道,“下次吧,这几日懒得动。”
一旁坐着的韩烨放在膝上的手微顿,朝两人看去,神情错愕。
温朔有些赫然,“殿下,前些时候任将军说和我投缘,便”
任安乐一把搂过温朔的脑袋,无视他通红的脸,朝韩烨大咧咧道:“殿下,温朔对我的胃口,夺了殿下所爱,殿下不介意吧。”
韩烨瞧着处得自然的二人,眼底笑意涌出,“温朔自来便聪慧,你喜欢他也是应该。”话语中的与有荣焉倒是不含糊。
任安乐这次没有反驳,拍了拍温朔的肩,忽而有些叹然,“白捡了这么大一个兄弟,也是我的福分,这张脸我怎么瞧着怎么欢喜,温朔,想要什么就跟姐说啊,别客气!”
这么说着,安乐突然发现温朔的眉眼确实有些眼熟,正待仔细看,温朔朝布帘外瞥了一眼,已经贼兮兮靠到她耳边,“姐,我也老大不小了,过些时候给我做个媒吧。”
任安乐颇为意外,低声挤眉弄眼笑道:“看上哪家闺女了?让那个把你当宝贝疙瘩的太子殿下去说,满京城谁敢拒绝?”
温朔摇头,“说不准真会拒绝,那姑娘性子挺倔强的,姐你的名声唬人些。”
任安乐连连点头,“也是,不让嫁咱们也能抢,到时候只管说,姐替你出头。”
见两颗脑袋凑到一块喋喋不休了半晌,韩烨咳嗽一声,道:“安乐,今日邀你去围场还有一事”
“何事?”任安乐立马抬头。“殿下不是为了和我去驯服烈马?”
韩烨见任安乐质问得来势汹汹,摇头,“安宁在围场,我想让你去见一见她。”
任安乐笑容微敛,“哦,原来公主也在围场,安宁出了何事?”
韩烨道:“这几日公主府里的女官来报安宁整日呆在围场练箭,我怕她身体吃不消。”
“殿下待公主倒是好。”
“她性子耿直,说来也有十来年没见过她如此模样了,你和她脾性相投,她也许会听你一劝。”
任安乐摆手,掀开布帘,围场隐约可见,“以我和公主的交情,即便殿下不说,我也该来一趟。”
天气有些闷热,安宁一身盔甲,长弓拉满,凝神望向草地上的红心,四处散落着不少长箭。
一箭射出,破空声响,箭偏落在一旁,安宁皱着眉,身后隐有脚步声响起。
“不是说了围场这几日不要放别人进来?”她回转头,看到来人,冷喝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容愕然,握着弓的手微微一抖。
几米之外,一身浅绿曲裾的女子缓缓走来,停在她面前,“安宁,你脾气渐长,箭术倒是退步了不少。”说着她按着安宁的手,将弓拉至满月,手一松,长箭离弦,稳稳射中靶心。
轻鸣声将安宁的心神拉回,她神情复杂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任安乐,嘴唇动了动,含糊吐出两个字,“安乐。”
任安乐笑了笑,退后一步双手抱胸靠在搁放兵器的木架上,“你这么心不在焉,再过十年也没什么长进,怎么回西北领军打仗?”
安宁放下长弓,“反正父皇也没打算放我回去。”她说着行到任安乐身旁,一同靠在木架上,问:“你怎么来围场了,听说京城里这阵子闹腾得慌。”
“你每日在这里,知道的事还挺多。”任安乐瞥了她一眼,“你皇兄担心你,让我来劝一劝,谁让我是做臣子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宁,这句话你听过吧!”
明明是一句带着调侃的笑语,安宁心底却一沉,她望向一旁笑意吟吟的女子,随口道:“你几时听过他的话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抬首见任安乐连头都未转,暗想她应该没听到,轻轻舒了口气。
“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来围场打发打发时间,皇兄也来了?”安宁解下手臂上的护甲,问。
任安乐朝围场门口一指,伸了个懒腰,朝围场外走去,“在那等着呢,既然无事便回府吧,我好回去睡个回笼觉。”
“安乐!”安宁突然疾走两步,唤了她一声。
任安乐顿住,回首,“怎么了?”
“你不想见我,是吗?”烈日下,盔甲中的安宁安静而固执,缓缓开口,似乎在确定些什么。
“你说什么呢!”任安乐笑道,“我只是觉得,这种遇到事就躲起来自怨自艾的做法,不是你的性格,你皇兄让我来劝你是好意,但是若你自己都寻不到办法,旁的人随便说几句,又能有何用?”
“安乐。”安宁微一沉默,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任安乐挑了挑眉,看着安宁半晌,道:“安宁,我现在是大靖一品上将,有什么是我要不到的?”
安宁猛地走近几步,“安乐,我是说”她顿了顿,笑得有些尴尬,“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你若是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我可以”
“去求你皇兄,或是陛下,让他们降下恩旨,赐我福荫?”任安乐勾了勾嘴角,直直望向安宁眼底,“安宁,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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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呼吸一滞,狼狈的移开眼。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帝梓元,她怎么可能去接受父皇和皇兄的恩赐,这对她而言,原本就是最大的侮辱。
“安乐。”安宁嘴唇动了动,眼垂下,“你曾经告诉过我,有些人有些事太久了,不如放下,你可以放下吗?”
任安乐眯着眼,沉默不语。
安宁抬手,轻轻抓住任安乐的绣摆,眼底隐有希冀,“为了我和皇兄,可以放下吗?”
“安宁。”任安乐的声音略带感叹,“你能放下吗?”
安宁抬着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能让帝梓元放下什么呢?或者说,她有什么资格呢?
任安乐缓缓拂开安宁的手,声音淡淡,“安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任安乐说完,缓缓朝围场外走去,安宁怔怔站了半晌,神情黯然苦涩。
围场外,韩烨看着独自出来的任安乐,颇为意外,“你也没能把这丫头劝动?”
任安乐笑着答,“哪里需要我亲自来一趟,公主心性豁达,过个几日定就和往常一样,殿下,送我回府吧。”
韩烨点头,担忧的朝围场看了一眼,吩咐马车先回任府。
半个时辰后,沅水阁的帝承恩听闻安宁拜访东宫,颇为意外。
“心雨,让宫人备好点心,我马上就到。”帝承恩换了一身宫裙,亲手沏了一壶清茶,半刻钟后才到东宫大殿,见殿内无人,朝立在一旁的心雨看去。
“小姐,公主在殿外。”
帝承恩朝半点未动的点心看了看,眉头轻皱,放下茶壶,朝殿外走去。
安宁一身盔甲,站在石阶旁,背影有些冷冽。
“安宁,怎不在殿内坐着?不如去我的沅水阁,我这几日写了几篇佛经,你替我带进宫捎给太后娘娘和陛下。”
安宁转身,看着语笑嫣然一身华服的帝承恩,眉眼肃然。
她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人就是梓元呢?
这个对皇兄逢迎,向太后和父皇曲膝,努力嫁入东宫求得权势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梓元没有半点相似,甚至远不是她和皇兄所期待的模样。
除了帝梓元这个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或许,他们只是一厢情愿的希望梓元早就放弃了帝家的仇恨,真的活得如此就好了。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皇兄回宫。”
安宁的声音冷漠而肃穆,帝承恩一怔,面前的安宁和上次离开东宫时太不一样了,她神情僵了僵,“殿下去了宫里和陛下商量江南之事,还没有回来”
“承恩,皇兄的行踪,你一向便是如此清楚吗?”安宁打断她的话,眯着眼道。
帝承恩话语一顿,连忙解释,“我只是”
“我不过随便说说,这么着急干什么,皇兄若是知道你挂念着他,定会高兴。”安宁微微一笑,见帝承恩脸色缓和,漫不经心道:“承恩,当初父皇下旨将你送往泰山,护送你去的是哪一位,你还记得吗?”
帝承恩神色一顿,有些警醒,她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年帝家倾覆,我尚还年幼,此事过去太久,我记不大清了。”
“是吗?”安宁回转身,看着东宫大门口缓缓进来的太子行辕,目光悠长。
“记不大清了啊,也对,这些事太久了,忘记了也好。只要你别忘记,你如今是帝梓元,就好。”
帝承恩倏然抬首,不可置信的望着背对着她肃冷而立的安宁,脸色苍白而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