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尧这话,不是故布迷阵,不是没方向的乱说,他是真的觉得,信王可能有什么事想不开。
观信王以往成长史,这位还真是个贤王,心正,能力很强,为人踏实谨慎,但凡交到手上的事,一定会完成的非常好,可他只有实干的名誉,并未传出多大的才名。
往前翻,吴帝尚未继位,储君并不明朗的时候,信王也从未一鸣惊人,展现过自己过人的才华。
周尧觉得,这要是换了普通人家,信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孝悌踏实,样样美德都有,到了皇家,因这一代纷争不那么明显,他又从小被哥哥吴帝疼爱,长成贤王,无非厚非。
可惜吴帝做了帝王,就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护他的哥哥,人家的心,变的大多了。
信王却一如既往忠厚善良……
这样的人,总会有点一根筋,容易自己把自己给绕住。
周尧盯着信王的表情,见后者眉心皱起,心道果然,被给他猜对了。
信王会被什么绕住呢?
此情此景,显然,不是跟吴帝有关,就跟早逝的朝穆有关。
周尧猜,是后者。
他决定撞一撞运气。
“惊才绝艳之人,往往睿智慧黠,想法与众不同,王爷若想不到,不若说出来给我听听?”周尧微笑,“不才周尧,不敢说有大智慧,却也不笨,你我二人一起努力,许能解开谜题也说不定。”
信王终于转头,看了周尧一眼。
周尧心道,成了!
猜对了!
“梅妃……是你的人。”
几日没说话,没用食水,信王声音有些沙哑。
周尧眸色微扬,笑意浅浅:“也不算是我的人,是朋友吧。”
“滴血验宝一事,是你做的局?”
“不是,我也只是恰逢其会。”
“也是,你若做局,不会这么浅,也不会帮那假质子。”这个信王其实也想到了,“但所有大好结果,都被占了,这一点,总没错吧。”
这个周尧承认,微笑着点头:“没错。”
信王眼神平直,声音轻如叹息:“你是真正的大周二皇子。”
周尧:“是。”
“楚国的局,大皇子四皇子身死,楚帝中风无法正常临朝……是你做的。”
“是。”
“你为什么会当质子?”
信王眉心微蹙,似乎很困惑。
照常理,这大周二皇子这么有本事,这么有心机,什么样的局都敢做,什么样的劣势都能破,怎么会沦落到当质子?
哪怕圣旨捧到了面前,哪怕别人刀子抬了起来,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找到圆缓方法,并在后势,予以解决。
做质子……为什么?
明明不用的。
这问题……
周尧还真是有点不好回答。
难道他说,之前那个傻傻的蠢蠢的是真实的自己,现在这个聪明的,其实是历练过一辈子,好不容易长了点心眼的重生之人?
不能直接说,只好忽悠了。
周尧长眉舒展,眉眼笑开,颊边现出两个酒窝,笑的乖顺又神秘:“所以说,有些聪明人的心思,别人不懂,只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编的略有些尴尬,不想这句话竟戳到了信王!
信王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颇为认可!
没办法,周尧只得在这条路上继续努力,继续忽悠劝说:“你很强大,很厉害,行事缜密周详,只要你想,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但你独独缺了一样东西——”
信王看着周尧。
周尧启唇,吐出两个字:“创意。”
信王目光迷茫了片刻,方才阖眼点头:“你们聪明人,想法总是很多。”
他承认,这一点上,他的确有欠缺。
此后,信王沉默了半晌。
周尧知他有话,也不催,就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信王终于说话了,他念了一首词。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周尧细品,这是首清新从容,有烟雨江南气息,又透着俏皮戏谑的作品,充满生活趣味,画面感满满,非常好的词。
尤其最后一句,画眉闲了画芙蓉,极为点睛,这是一对情侣的生活写照。
信王念出来……是他作的?
不,信王为人严肃,与这词风格不同,那便是——
朝穆。
这首词,一定是朝穆作的!
信王和朝穆,去过江南。
周尧想清楚后,细细看着信王的表情。
信王……唇角颤动,双眼微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情绪外泄。
想想这词,周尧叹了口气,很理解。
如果两个人都活着,那么这首词就是美好,一读起来,会忍不住嘴角轻扬,想起以前的事,心情会变的很好,怀念,幸福,珍惜,会是情绪的主旋律。
而今……朝穆已逝,独留信王一人。
词一如既往美好,然而纸上不苦心里苦,那些过往永远只能是过往,再也不能重现了。一起游湖钓鱼,笔床茶灶从容之人,永远不会再回来,想画眉,都寻不到那人的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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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多幸福,此时便有多痛苦。
信王伸手盖住眼睛,哑声道:“他去前,在我怀里,念了这首词。他说这是留给我的谜语,让我好好悟,悟不到,悟不好,他便不原谅我,就算哪日我死了,他也会避而不见,就此缘尽。”
周尧眸色微敛,放轻了声音:“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他这是在提醒我,要我记住那些过往,一辈子好好记住他,永远也不能忘……他想我陪着他……我是愿意的,真的愿意,可他一次,一次都没有入我的梦,一次都没来见过我。”
周尧缓缓叹了口气。
“我隐约听到些消息,朝穆公子,是个十分阳光,特别喜欢笑的人。”
信王顿了顿,嘴角艰难牵起:“是啊……他最喜欢笑了。小时候身体不好,又背上那样的批命,所有人都可怜他,可他并不怎么在意,总说现在的自己很好,要珍惜当下。他还总怪我皱眉太多,太严肃,不好……”
“朝穆公子豁达开朗,怎会忍心拘束你一辈子?你对他真心,他对你,也是真心。也许是——”
周尧看着信王,神情端肃,声音清凉疏朗,如月下湖水:“也许是他想劝你放开,朝前走。他希望你可以恢复从容,荡舟湖面,有清茶在手,有心情采撷一两支荷花,愿意描绘一卷秋色。”
“他希望你,有一辈子的晴朗天气。”
信王突然哭了。
捂着脸,号啕大哭。
“他说……二月初,栾泽城边,有最美的杏花……我们还没去看过……”
此情此景着实能感染人,周尧忍不住,跟着眼圈微红。
信王这一哭,直接哭晕了过去。
周尧赶紧叫人进来,伺候着信王去别的宫殿休息,吴帝尸体么,自然也不能这么放在密道了,立刻抬了出去,通知梅笑笑准备起来,各处细节做到位,然后敲响皇帝大行的丧钟。
吴帝大行,丧钟敲响,所有有份量的人立不敢耽误,立刻前来奔丧。
梅妃手持大行皇帝遗诏,在前哭灵,长乐公主赶过来,尽最后一次孝道,并支持梅妃。梅妃握有吴国玉玺,禁卫军特权,之前经营的各方势力,再加上凌天帮,不管出什么事,自保没问题。
关键性的东西她抓着,大行皇帝的尸身也看到了,大臣们大部分都没说话,垂头哭灵,有那不服的,就让他不服,梅妃现阶段只顾哭灵,什么都不管。
信王只睡了三个时辰就醒了,醒来看向周尧的眼神十分复杂。
周尧也不知道这位王爷想没想通,反正信王没再搭理他,和他聊天说话,只是换了身衣服,走到了大殿,大行皇帝的棺木前。
一直以来,信王爷似乎都是吴国的支柱,有时候地位比吴帝还重要,还要让大臣们相信。
吴帝没登基做皇上时,人还行,看得过去,当皇帝没几年,人就变了,对政事一点也不积极,要不是有信王这个不喜名利的人盯着,不是他们说,吴国早亡了!
大臣们没表态,没对梅妃表示太多支持,也是等着这位出来,有信王在,他们就有靠谱的新君,一个女人像什么话!
结果信王出是出来了,却明确的表达了意思:他不想当皇帝。
不但不想当,他还非常支持梅妃暂时垂帘听政。
他还说,吴国生前最宠爱梅妃,这是吴帝遗愿,吴帝临死时亲自将吴国托付,他亲眼经历并看到,当场就接了旨。
众大臣:……
你骗鬼呢!
吴帝再蠢,也不可能把江山交给女人!你还看到了,还和谐的答应了,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已经翻脸,拿剑指着对方么?
怎么回事!弄死吴帝得来的江山,不要了?
然而不管大臣们怎么腹诽,怎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信王主意已定,不会再更改,他支持梅妃上位!
所以,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吴国以后的形势,只能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梅笑笑并没有回凌天帮,继续住在宫里,处理各种国事。
只不过这一回代理皇帝之权,这自由度么,自然也一起代领了,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干什么,都由她自己决定,别人谁也管不着。
她把皇宫当家,没办法,凌天霸只有过来陪她住。
成亲……看来暂时是不行了,洞房能不能行!
他等梅笑笑都快等一辈子了!
你还别说,在皇宫的地盘偷情,真是别有滋味……
凌天霸不禁想,那些市井里的小话本,宫妃和外人勾搭的香艳事,没准就是找这个刺激!
周尧听到这个结论时,一口茶差点呛住。
到底是匪帮帮主凌天霸,想法足够劲爆!
周尧明白梅笑笑的意思,对方是好意,自己也不见得没这个雄心,但眼下境况,还是不合适,他仍然只是个质子,不便露于人前,管理这么大个国家,风声传回大周怎么办?
不过想想,他也是时候谋回去的事了。
不但楚地,吴地是他的,大周也得是他的!
但这件事需要仔细想好,认真做计划,不是一时半刻能做成的……
周尧回了凌天帮。
肖明给他带来一条消息。
他的舅舅兰林春,之前曾被他怀疑在吴地出现,现在终于查出一点点线索,不太确定,但十有七成,他的舅舅还真的近期来过这里!
周尧瞬间来了精神。
然而也仅只如此,再多的消息,却是没有了。
周尧安全回来,肖明在崖边的疯狂状态便也散去,只是偶尔不经意间,看向周尧的目光透着温柔。
封姜很是看不惯。
自从向周尧表露了爱意,又坦陈了一切,封姜就再也难以忍受离周尧太远,就算忙,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到了晚上,封姜还是会来找周尧,周尧在凌天帮,他就飞来这里分堂,周尧在皇宫,他便溜进皇宫。
肖明这眼神,他可是看到很多回了!
不过这一回,他没装病,按着胸口喊疼,他只是一把捞住周尧的腰,抱着人跳窗户就跑了。
彰显存在感所有感的同时,他还手竖起,冲肖明比了个中指。
肖明:……
封姜没有回头,周尧被他抱在怀里,自然也没看到他这个动作,乖顺的任他带走。
封姜心里更美了,重重亲了周尧脑门一口,月下的身影飞的更高了!
其实今晚还真是有事,他带着周尧,去见了王珈。
王珈一直盯着传国玉玺的下落,真的,至今为止不知道在哪,假的,却跟着吴国皇宫这条线,跟到了有用信息。
赭七和管黎打了起来,中了管黎暗算,但他好歹是苛刻条件下训练出来的死士,怎会轻易死去?管黎中伤了他,却没能杀了他,反倒被他弄的半死,身体残疾了。
赭七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传国玉玺前去交接——
接头人细查之下,方才认出是假的。
王珈捂着嘴,笑的小眉毛都快飞出来了:“那个老太监脸色啊,啧啧,像灶台下的锅底一样,要多黑有多黑!”
周尧眉心微蹙:“老太监?可是认清楚了?”
“他都自己承认了,还能有假?”王珈看着周尧,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那老太监一口一个恒王,周尧,看来那商云舒,是你的好哥哥安排的,他要搞你。。”
这一点,周尧已经猜到了,并不意外:“嗯。”
王珈特别生气:“楚国算计我的,也有他一份!朝这心思,就知道是主谋,等我见了,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你不许拦着!”
周尧微笑:“不拦着,你尽管揍,揍累了,我给你端茶递水,捏肩鼓励。”
封姜还关注另外一个人,问王珈:“那个穿金云锁纹袍的人呢?你在楚地查探时,说过这个人是重要推手之一。”
说起这个,王珈感觉也有点奇怪:“这个人很奇怪,他一直在外面看,似乎观察监视,却并没有往里深……要不是你建议我远观,别往前凑,估计现在被观察的就是我,而不是我发现他了。”
王珈仔细说了说这个穿金云锁纹袍的男人。
武功很高,不爱说话,很稳重,不与任何人来往,只一心盯着传国玉玺。不确定这人知不知道传国玉玺是假的,他没有靠近。但他好像认识恒王的人,如果遇到,一定会避开……
看起来像个捡漏的,实则也不是,有时他会故意放一点消息,引导恒王的人。
王珈说了很多,消息线索多了不少,但仍然不大够。
起码不能分析出这人是谁。
“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另外几拨围着传国玉玺转的人都是智障,不用管,咱们只盯着这两个就成!”
王珈拍板。
无论如何,被贴在他身上的耻辱,他得找到罪魁祸首,洗下去!
说完这点,王珈问封姜:“你的容姑娘呢,查的怎么样?”
封姜立刻警惕,看向周尧。
周尧表情没什么变化,仍然是笑眯眯在喝茶,可封姜就是感觉不对,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
必须得好好说话!
“怎么说话呢!”他一巴掌过去,重重拍了下王珈的头,“什么叫我的容姑娘,我哪里有过什么姑娘?那女人在算计我!”
王珈疼的眼泪差点飙出来,声声控诉:“说话就说话,打什么人!”
封姜没理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周尧:“你别听他瞎说,我真的只有你——”
周尧扬眉看了他一眼,指尖敲敲桌面:“所以那位容姑娘——”
“她的确也对传国玉玺感兴趣,那日想顺手牵羊。”封姜眉目锋利,似隐含着杀气,“但她对我,她背后的主子对我,好像兴趣更大。”
“她们想把我当成手中的剑,好好利用呢!”
王珈一听,来了兴趣:“所以容姑娘的上封,是谁?”
封姜:“最终的幕后黑手是谁,目前还没查到,方超只查到了个太监。”
“太监?”王珈眼睛瞪圆,一脸惊讶,“竟然也是个太监?”
封姜点了点头:“这个太监和你的那个不一样,非常谨慎,穿衣打扮,说话做事都尽量往外面人身上靠,不仔细看,认不出他是太监。他也没一口一个主子,甚至对此提都不提,连他自己姓甚名谁,都没透出半分。”
“呵这个厉害啊!”王珈眼珠溜着,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既然人家故意瞒的死死,不好认,你们怎么认出他是太监的?”
封姜眼睛看向窗外,声音很淡:“方超看到了他如厕。”
王珈伸出大拇指:“敬他是条汉子!”
周尧:……
玩笑过后,三人继续谈正事。
仍然是围绕着传国玉玺,猜测各方异动。
最后,同封姜一样,王珈怂恿周尧干脆别在边上看着了,自己搞到真的传国玉玺,拿着回大周召告天下,挥却一切困难登基,他双手双脚表示支持!
甚至还提出了很多建议,其中不乏靠谱的。
周尧还没说话,封姜先动心了,觉得好像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