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周尧睡的很熟。
他知道客观事实里,自己所住的客栈离案发地点并不远,但他们住在最前面,实际上要过去,仍然很费时耗力,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舅舅有去现场的可能。
哪怕他睡的特别死,根本没听到任何动静,证明不了舅舅也一直在睡觉。
听完王珈讲说,周尧本人几乎和封姜一样震惊。
舅舅竟然也有嫌疑么!
可是舅舅从来,从来也没跟自己说过,关于传国玉玺的任何事。
周尧突然觉得,舅舅也有秘密。
四皇子那边,也在找舅舅,说什么谒言,注意身有胜遇之人……如果四皇子没看错,那么舅舅还与另一件神秘大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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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尧并不愤怒舅舅对自己的隐瞒,每个人在世上都是独立的,哪怕父母,也没有义务跟你分享所有事,尤其之前……周尧想起那个过于单蠢的自己,默默叹息,他并没有肩扛大事,让人信任的能力和气势。
可他很生自己的气。
周围发生了这么多事,造成了这么多影响,隐隐构成不知多少危机,他竟一点都不知道,还顾自为沦为质子伤心难过,假洒脱假大度!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舅舅?
情绪不好,说话便尖锐了起来。
“你们怀疑我们舅甥俩在演戏,明里骗你们信任,暗里把重宝藏起来了是么!”
王珈一口茶差点呛到,赶紧拍拍胸口,顺周尧的气:“哪啊,尧尧,你可别自己把自己气坏了啊!!我们是那蠢的么?你舅舅一不会武功,二也不年轻了,单身匹马与好几拔武功高强的人斗,还拿到东西跑了,别人追不上?开玩笑吗?再说你是质子,在外辛苦,你舅舅那般疼爱你,真要拿到了东西,哪可能自己跑,怎么也跟你一块好好合计合计,起码不让你找他找的这么糟心啊!”
封姜也缓缓颌首:“你舅舅许因什么意外,被此事波及,卷了进来,但若说你舅舅拿走了重宝,我也是不信的。”
当时的情况,比的不是脑子聪明,是武力,谁更强,谁更可能得手。
兰林春到现场比熊清和毛三更早,许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但那传国玉玺,不可能被他拿到。就算当下趁乱拿到,过不了几息,东西就会易手。
周尧:“……所以是我蠢了么?”
“不不,尧尧最聪明啦!”王珈继续哄,“可惜你舅舅之事,我问不出更多东西,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日后得了消息,肯定会告诉你!”
周尧眸色暗了暗:“谢了。”
必须得加快对商重已的审讯!
那厮肯定知道什么!
王珈把事情前前后后讲完,房间里安静半晌,顾自消化个中事实。
封姜想起一个人:“那个华源商行大掌事管金是个什么人物?为何次次重要场合,他都在?”
“哦,那就是个蠢货,不用搭理。”王珈手指灵活的转着茶盅,“他是靠长辈裙带关系当的大掌事,今年第一次到楚地主持业务,砸了锅,可不得心慌呗。他之家在华家本家惹过事,特别害怕惩罚,所以才想尽办法,想平了这事。”
“比起他——我倒觉得熊清是人物多了,”王珈手中杯子突然停下,眯眼一笑,“说起熊清,我想起一件事,你们肯定能用。”
封姜:“请讲。”
“毛三死后,拍卖会结束,我去找过熊清,吓了吓,熊清就都招了,他在那日捡到的宝贝,可不只与毛三对半分的那些,他特别有心眼,窝了一大堆没让毛三看到,如今就被藏在他房间的地下……”
“埋起来了?”
封姜若有所思。
怪不得现场消息里说,没有重物被搬走的痕迹。
几拔强人为的只是传国玉玺,拿不到,别的也没用,根本不会要,他们不要,缺财的人却眼馋……东西没被搬走,因为都被熊清给藏起来了!
而几乎每个重要场所,有管金的地方就有熊清,因为熊清聪明,想要凑近了解更多消息,并以此判断自己安不安全。
他还特别会演戏,每次都被管金压着,像个苦大仇深的倒霉蛋。
可不是比张牙舞爪的管金像个人物?
周尧则眯着眼,指尖轻点桌面:“熊清贪财,想要这些宝贝,又害怕被人知道,我们可以以此裹挟,请他配合。”
不用多说,一个眼色,一句引意,封姜已领会他的意思,转眼间,主意也有了……
两人一人一句,有来有往,默契十足,那节奏快的,那思路转的,王珈有时都跟不上趟!
他双手抵着下巴,看的直流口水,他也好想这样子!
“你们……”
正好周尧和封姜聊完,看了过来:“你还有什么没说的么?”
王珈狠力摇头:“都说了!”
“那真正盗走重宝之人——”
王珈十分警惕:“那是我自己的事!”
周尧叹气:“我不想说,我一点私心都没有,但若因你之故有了消息,必会反馈。”
王珈便看向封姜,气势汹汹:“你呢!”
封姜亦点了头:“你帮我,我自然帮你。”
王珈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真正重宝,传国玉玺,他在乎的只是他的名声,他巨盗图七,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那边极狡猾……”王珈叹了口气,略无奈,“我没试出更多,只有一条真实有效的线索,金云锁纹袍。”
“这是件具有特殊意义的衣服,只有特殊场合方才会出现。”
王珈眯眼提醒:“这个特殊场合,并非是过年过节,得是另一种大事——你们懂的。”
周尧与封姜齐齐点头,若有所思。
这一夜,似乎很是漫长。
周尧本以为,把事情前前后后理清楚了,他就会明白,就会平静,没想到王珈还原了部分事实,他不但没轻松平静,心里还更沉重了。
舅舅……到底遇到了什么?现在在哪里?
长长吐口浊气,周尧看着王珈:“为什么这般坦诚,不怕我们把你给卖了?”
“卖就卖呗,算我眼瞎,敢说,就得敢担起责任后果么。”王珈甩了甩头,做出个酷帅的姿势,十分洒脱。
周尧和他开玩笑:“不知道刚刚谁丑话说在前头来着……”
“好吧,因为我还想抓人。”
王珈突然严肃起来:“我也知道,这次的对手太强大,好像我一个人搞不定。我王珈,愿意相信你们。”
他这样突然坦诚,周尧玩笑也开不起来了,郑重点头:“我不会背叛朋友。而且,你不仅仅是帮了我,还是救了我。”
舅舅的消息于他来说,太过重要。
“我知道的,现已全部说完,我之身份,在江湖上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我不会公开露面,还请二位帮我保密。”王珈站了起来,“若有事需要,你们可寻我帮忙,若要帮我,你们也可以提条件,今日至此,二位晚安,告辞!”
王珈来的突然,去的也干脆,像一道轻风,刮过窗子,瞬间不见。
周尧看着沉沉夜色,站起来:“我也回去了。”
封姜眨眨眼:“都这么晚了……”
周尧挑着眉笑,眼里似要飞出桃花来:“你在邀请我住这里?和你一起?”
“咳咳咳咳——”
封姜一口茶呛住,咳了个惊天动地。
“屋子还算干净,也挺暖和,可惜,没我的被子。”周尧转身开门,走进夜色里,“告辞。”
“等等——”封姜赶紧吹了烛火,熄了炭盆,随意锁了门,跟上了周尧,“我也要回去。”
周尧:“这不是你租的屋子么?”
封姜:“是,但我不想住,还是四皇子府方便。”
周尧静静看着封姜,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好吧。”
……
接下来,周尧和封姜开始制定计划,并做各种准备。
熊清那里,肯定要找,要说服,诱之以利或挟之以物,让他和自己合作,帮忙做假证。图七这个大盗不方便出面,道上的其它人物可闲着,重金买来个做局,不是不行。
琛皇子现在是干净,如果和黑道有交涉,还联合华源商行执事熊清做了重宝拍卖局,形势一乱,各方面就说不清了。
本来,黑市拍卖会上的重宝是假的,现在可以做成真的,朝中上下就可以向琛皇子要东西了。
嗯,琛皇子还得解释解释,为什么要做局害大四皇子,还和黑道合作。
真的那么乖,没半点私心么?
秃鹰也要找。
秃鹰是党项人,和琛皇子合作,就算不是代表了国家与国家,可以做成是代表了国家与国家。
他们得把这事里里外外查透了,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暗里找找两个人合作的信件,没有,就伪造点出来,放在合适位置。
然后再考虑最后的圈套,布大局的地点,参与者都有谁,最好由谁来发难……
特别忙。
忙的脚不沾地,大皇子府和四皇子府最靠外的,离的最近的两个小院,总是灯火通明。
连除夕夜,周尧和封姜都没法好好过,就着小菜喝着酒,聊了一夜正事,就算是守岁了。
……
新上位的琛皇子,也是个能人。
真是被周尧和封姜料中了,琛皇子本身是有头脑的,是有一定才能的,但他被压抑太久,性格确有几分扭曲。
简单来说,以前他越低调,手段越温柔圆缓,现在就越高调,手段急且重,还不容许任何拖延。
好像要一抒郁气,把多年的不爽通通发泄出来,他就要站在那最高处,就要所有人对他跪拜,就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这个皇子身份拿回来有什么用?
他开始过于得瑟,过于展露自己的野心,过于党同伐异,谁敢对他半点不尊重,他就敢明火执仗的杀人。
眼下看,似乎还未脱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节奏,可长远看,跟大皇子四皇子有什么区别?
琛皇子用己身实力演绎了得志便猖狂这五个字。
周尧与封姜便小小推动了一把,慢慢的,便有传言出来,说这位琛皇子,私底下比四皇子还暴戾,拿人命不当回事,明面上却比大皇子还能装……
周尧也在认真思考。
照他和封姜的准备,扳倒琛皇子不说轻而易举,败,是肯定不会败的,琛皇子没了,楚国储君谁来担?大皇子,还是四皇子?
真帮大皇子上位?
不可能。
且不说毛三之死里隐隐透出的信息量,他和大皇子有帐要算,怎么可能帮,大皇子自己,其实也并不想让他帮吧……
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大皇子能害舅舅,杀娟儿,就能杀自己。
他其实和那徐风一样,是个弃子。这事一完,立刻就会‘意外去世’。
他怎么可能让大皇子有机会对他下手?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啊……
周尧一边想着,一边叹气。
楚国之事,他本不想管,他起初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找到舅舅,二是拿到加盖重要印章的文牒,只要完成,立刻上路离开。结果不行……他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发展这么错综复杂,他陷的这么深。
想走都走不了。
去往关押商重已院子的途中,周尧看到了赖齐舒。
赖齐舒……最近好像很活跃。
不似以往万事不挂心,随时都在闲玩作耍,他开始和同僚交往喝茶,开始插手一些朝堂琐事,并从细节上影响大局……
干成了好几件大事,保了好几个琛皇子要杀的人。
周尧看着远处那胖胖的肚子挺起,圆脸上有微笑亲切,也有睿智从容,突然有了个猜想。
赖齐舒并不是真的万事不操心!
他眼明心亮,绝非万事不操心,他是知道形势如此,很多事做出来并没有用。而且形势只是不大好,并不是特别恶劣,也没有崩溃迹象。
之前大皇子四皇子交锋各种斗,可也是在都城内,没造成什么可怕的大后果,现在么,两个皇子不行了,琛皇子站了出来。
比之前面两个皇子,琛皇子似乎更有昏君倾向,要命的是他是楚帝亲生儿子,楚帝看他是带着慈爱目光的,大皇子四皇子不听话,惹楚帝不高兴,惹楚帝忌讳,楚帝可以下重手制平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个形势重置,让各处浮躁淡下来。辛苦爬到帝王位置数载,楚帝完全有这个能力,可琛皇子……
楚帝觉得儿子做什么都对!怎么样都支持!
这样惯孩子,这样事事支撑,琛皇子的发展方向,楚国的发展方向,很是令人心忧。
所以赖齐舒不得不行动了。
某个方面来说,楚帝的确长着一双慧眼。
可惜赖齐舒行动的方向与他的期待完全相反。
周尧想,上辈子里,锦华庭宴上,李瑶身死,大皇子发疯,豁出性命与四皇子干架,四皇子也来了真火,两个人不管不顾的干起来,赖齐舒会死,或许并不只是意外,被牵连?
赖齐舒是想阻止,阻止可能会到来的动荡,兵火,甚至亡国。
可惜他一人之力还是少了,所有人都被卷进局里,他的力气太过微小……
“赖叔!”
远远的,周尧就扬手和赖齐舒打了个招呼。
赖齐舒看似远离朝堂,实则从未离开,很多事,他都知道,包括周尧这个与楚国无关的质子,之前怎么沮丧,之后如何振奋,做出了多少事……
他都看在眼里。
越看,越感慨,越叹息。
以周尧的聪慧,肯定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需要藏,也不用尴尬,笑眯眯的拱了手:“周尧。”
周尧眨着眼睛,打趣赖齐舒:“赖叔近来可真是辛苦了,我瞧着肚子都小了两圈,您忧怀天下,也要照顾着自己身体呀。”
一个没忍住,赖齐舒憋在喉头的气就叹了出来:“若楚地有你这样的皇子多好。”
他欣赏周尧,实实在在。
周尧的能力,眼光,人品……每一样,都让他很难不称赞。
周尧看着赖齐舒,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
这楚国,为什么要一定要亡?
为什么一定要有储君,不是大皇子就是四皇子,就是琛皇子?
别的方式不行么?
一定不能引入正道么?
比如……
他目光闪了闪,修眉舒展,颊边酒窝露出来:“瞧赖叔这话说的,我不就是皇子?真论起来,楚地本是大周附属,我是大周的皇子,便也是楚国的皇子,换成以前,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我能往前一步,这楚地么……哈哈,不是也要归我管?”
周尧这话并没故意带什么意味深长的暗示,但聪明人,听话听音,瞬间,赖齐舒就想到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目光突然变的锐利,审视着周尧。
也是……楚地本是封地,早前是大周领土,周尧是大周皇子,若能往前一步,成为大周皇帝,那这楚地,就该是周尧的。周尧若没用,和现在的大周帝一样软趴趴,楚国仍然可以自立为王,像现在这么乱,周尧要是有本事……
治得了大周,制得了天下,楚地不早晚是周尧的?
那他还发什么愁?
要什么楚帝,顾忌什么储君,只把这国势稳住了,等周尧来接不就行了?
几乎是瞬间,赖齐舒脑子里就出现了多少种不需要储君,代身残皇帝发号施令的摄政方式……
赖齐舒是个忠臣,并没有想自己称帝的意思,他只想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他忠的是臣民,忠的是天下,而非某一个皇帝。没有英主,他就该等,就该找,若有英主,他必臣服!
可是周尧……真有治世之能么?
睿智,眼光,胸襟,人品,他都看到了,可这治世……
他看着灿烂阳光下,侧脸似能发光,眉宇间闪耀着强大气势的周尧,久久说不出话。
这孩子,明明很瘦,明明沦为质子,境遇堪忧,为什么还会这般朝气,这般尊贵,让人有跪拜的冲动?
赖齐舒想着,喃喃有声:“是啊……我倒是忘了,你是大周皇子,本就尊贵……”
“不是赖叔老了,是赖叔没往这个方向想。”
赖齐舒突然替周尧可惜,替他委屈。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被大周帝抛弃,指成质子了?
“赖叔不必为我委屈,”周尧眨眨眼,纯真笑容里有股孩童般的顽皮,“少年经不得顺境,迈过挫折,就是成长,我呀,许来日能走的更远呢?”
他本就是皇子,走的更远,除了那个位置,还有哪里?
但不管怎么来说,还是在画大饼。
赖齐舒没给准话。
周尧也不用他给准话:“时局艰难,赖叔不妨多想想,多一条路,便多一种希望。还有——”他给赖齐舒放了点消息,“若赖叔还在担忧琛皇子,我可以同你交个底,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吃饭,安枕无忧了,五日后的大朝会后,朝上不会再有琛皇子这个人。”
赖齐舒看向周尧的目光非常复杂,末了,什么也没说,语带双关的说了句:“好,我就等大朝会!”
……
周尧这一趟,最终目的没达到,哑仆表示,商重已还在死扛,并不想招。
周尧没去审问,只在哑仆送饭的时候,隔着门看了眼瘦成皮包骨,精神非常委顿的商重已……
这副样子,估计也倔不了两天了。
很好,五日后,搞完琛皇子,再来搞你!
希望到时,你还能坚持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