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吟什么诗啊……”
识海之中,小蝶急得上蹿下跳,似乎快被叶开气得吐血了。
“咋了?”
叶开有些疑惑。
然而,他并没有疑惑太久。
萧王孙的魂识,似乎在微微颤抖。
“敖珂索,敖珂索……”
朦胧的阴影颤声说道。
“敖珂索?”
叶开疑问。
“也就是你所谓的小虎牙了,敖珂索才是她的本名啊。”
小蝶没好气地说道:“不,这样说并不确切。‘名’永远是在之后,而‘存在’永远是在之前……在被萧王孙命名为敖珂索之前,她就已存在了近千年了。”
这下,换成是叶开大为震惊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萧王孙前辈,晚辈方才说,曾经有一只灵体对在下有再造之恩。刚才那首诗,就是那只灵体在具现化为人类形体之时,她所吟诵的……不知,您与那只灵体……”
“不是灵体。敖珂索不是灵体。”
萧王孙的魂识沉声道:“当时,她还是活着的啊——敖珂索是我的通灵兽啊。如人间仙境一般的神隐树海,就是由我和敖珂索共同创建的啊……”
“通灵兽……”
叶开轻声重复。
当今之神荒,通灵兽已是非常难得一见了,几乎可以说是已经绝迹。
然而,在“神荒六大魔皇”活跃着的那个时代,通灵兽还是偶尔能够看到一只两只的。当年,关独有一个很特别的朋友,那个朋友有两个很特别的地方,首先是他的名字——他没有姓氏,单名一个‘明’字;其次是他的眼睛——他的双眼似乎永远是闭着的?没听说有任何人见过他睁开眼睛时的样子。
明是一位通灵系的术炼士,他拥有一只样子看上去憨态可掬的通灵兽。
关独之所以会与明成为朋友,并非因为两人意气相投,而是因为……关独实在是不愿意与明为敌。
明本身的实力,并未达到神荒第一梯队强者的水准,但由于那只通灵兽的存在——就算面对神荒六皇之中的任何一人,明也未必会落在下风就是了。
因为与关独同样的理由而对明不敢小觑的,还有叶枯——那个长发赤瞳的狂人。
“这么说……敖珂索死了啊。以她的实力,本该是可以逃走的。敖珂索固然没办法驱赶那些外敌,但她若想要逃走,这世上绝对没有人能够困住她。”
萧王孙魂识的语调之中透着深沉的哀伤。
“前辈,那些外敌既然想要彻底毁灭神隐树海……而您方才也说了,神隐树海是您与敖珂索共同创建的仙境……”
叶开没有再说下去。
萧王孙的魂识一言不发,他沉默了许久。
这片林间空地,忽然之间变得很安静。
然而,在这纯粹的安静之中,却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静。
叶开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安了,先天道胎具备着极其可怕的共情神入能力,正因如此,此刻的叶开感觉到了常人所不可能察觉到的东西。
暴戾。
在这份冷静的暴戾的影响之下,叶开在草地上的人影,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尽管萧王孙在晚年时期的性格,比较接近于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年轻时曾是神荒六皇之一的事实。
“我错了。”
萧王孙的魂识忽然道:“不仅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叶开沉默不语。
小蝶的抱怨其实是有道理的,他没事吟什么诗啊?
假如萧王孙的魂识此刻想要让叶开死,就算是关独再世,又或者是叶枯重生,也未必能够挡下盛怒状态之下的萧王孙的一击之威。
“我的观点,我的想法,我的愿望,我的等候……全部都错了,从根本上就错了。”
萧王孙的魂识自顾自说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是永恒的,神隐树海,也一样。既然毁了,那就毁了吧,就因为毁了而想要去重建?那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还相当可笑,可笑至极。既然早就毁了,神隐树海也就早已不存在了,既然神隐树海已是不存在的……那么‘神隐树海之主’这个称谓,就只是一个笑话而已。重建神隐树海,再次创造一个人间仙境,意义何在?让世人想起我萧王孙?想起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通灵兽都保护不了的可怜虫?叶开,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敖珂索已经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以敖珂索的实力,这怎么可能……”
“当时,在我陷入危难之际,救我一命的……的确是一只灵体。”
叶开轻声道。
“不必重复,我信你。”
萧王孙的魂识叹了口气,道:“你有先天道胎的共情神入之异禀,我也有谛听之耳的明辨真假之能为。自始至终,你对老夫都不曾说过半句假话,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
叶开背上流汗,后怕不已。
“惟一的解释,敖珂索当时没有逃。再强大的通灵兽,也抵挡不了无休止的消耗战。何况……那些人必然是有备而来,既然敢犯我神隐树海,那么他们就绝非泛泛之辈。”
萧王孙的魂识缓缓道:“她没有逃,是因为她知道我重视神隐树海,所以她不能任由那些人肆意摧毁神隐树海。其实,她错了……我真正重视的,并不是神隐树海本身。原本,我希望我能够等来一个继承人,去替我重建神隐树海,到那时,敖珂索必然会回到那里去。我要我的继承人告诉敖珂索,不必再等我……”
“前辈,摧毁神隐树海的那些人既非泛泛之辈,那么……他们或许现在还活着。”
叶开打断萧王孙魂识的话,说道:“这件事,我来办吧。我不是为了帮你,敖珂索的事就是我的事。”
“年轻人,你涉世未深,神荒……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萧王孙的魂识平淡道:“神荒之上,各种妖魔鬼怪大行其道。其实没必要由我来提醒你,你自己就完全能够推测出一二——那些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娃娃有实力去招惹的么?”
“前辈,此言差矣。我决定去办一件事,并非因为我有把握将事情办成,而只是因为……我应该去办,仅此而已。”
叶开轻声道:“精卫填海,不可能成功;愚公移山,亦不可能成功。萧王孙前辈,您精研上古时代的炎黄国文化,想必你能理解在下的观点。”
“能否成功,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是否应该去做,这就是你的人生观么?”
萧王孙的魂识徐徐说道:“那么,恕我直言,你的人生将会很短暂。”
叶开轻声笑了笑,道:“在燕雀的眼中,蚊蝇的寿命很短暂;在白鸽的眼中,燕雀的寿命很短暂;在灰鹤的眼中,白鸽的寿命很短暂;在人类的眼中,灰鹤的寿命很短暂;在海龟的眼中,人类的寿命很短暂;在鲲鹏眼中,海龟的寿命很短暂。首先,短暂与否,从来都是相对而言的。其次,人生并不等于人的寿命,用短暂去形容,是不合适的。”
“年轻人,不要与老夫在这里诡辩。”
萧王孙的魂识缓缓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等同于自寻死路。叶开,等你死到临头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你本来可以享尽人间浮华瞰尽红尘美景的。”
“当然,我或许是会后悔的,我不否认。但我后悔的不会是我最初的决定,而是在我的计划之中存在着一些瑕疵,以至于我功败垂成。”
叶开淡然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算,岂能比得过天算?人之一世,无非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你真的不怕死?”
萧王孙的魂识沉声问道。
在谛听之耳的能为之下,这世上的任何谎言假话,都不可能骗过萧王孙的魂识。
叶开平静道:“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
萧王孙的魂识没有再问什么。
这片林间空地,再次恢复了宁静。
宁静到了,连时间甚至空间,都被神奇的魔力所凝固了一样。
小蝶焦急的催促道:“老猪!赶紧握住白悠悠给你的那把刀!若是这老匹夫进入你的识海之后,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与他必定大战一场。到时你若没有魂飞魄散,我跟你姓!”
叶开心知小蝶所言不虚,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七夜”的刀柄。
霎时,小蝶自叶开的识海悄然溜进了名刀“七夜”之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叶开的心神陡然大震,两眼一黑,仿佛身边除了无尽的黑暗之外,再无别的物事存在。
识海,顿失生机。
此刻的叶开,就仿佛置身于一片没有任何光亮的失重空间之中一样,他感觉不到脚下土地的存在,感觉不到空间之中空气的存在,甚至连自身重量的存在亦感觉不到了。
下一瞬,一株嫩绿色的幼苗,凭空出现在了这片无明无妄无想的黑暗空间之中。
带着勃勃生机的幼苗一株又一株,接二连三连续出现,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断在这空间之中生根发芽,不同方位的嫩绿与嫩绿之间彼此汇集,交相辉映,蔚然壮观!
叶开的识海之中,残留下来的一星半点的意识总算开始慢慢恢复。
没多久,叶开感知到了萧王孙的魂识在自己识海之内发出的讯息。
“你的方寸之间,有好重的戾气啊……叶开,我观你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何以将‘复仇’看得如此之重?”
萧王孙的魂识自问自答道:“哦……原来如此,惹你可以,惹你在乎的人就不行。哈哈哈哈……有趣,有趣的年轻人啊。上古秘典有云‘自古以来,先天道胎困于因果,琉璃佛子患于造化’看来,古人诚不余欺也。”
“叶开,我将我的记忆和灵力送给你。敖珂索帮你建立的是水系灵蕴,而我给你的则是木系灵蕴。就七大本源灵气而言,善用木系灵气的通灵者是最少的,身具木系灵蕴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其实……北水生东木,水系与木系这两种灵蕴的本质虽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却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我相信以你的天赋异禀,应该很快就能够明悟木系灵蕴的妙处……
顺带一提,方才那只犼,是误入我埋骨之地的异兽。此兽天性凶残无比,我把它困在这里数百年了,一方面是怕它出去荼毒众生,二方面嘛……我在这里挺无聊的,留着它解解闷。
现在想想……这世间万物,皆是平等,既然它天性就凶,那就让它凶去呗——不能因为老虎要吃肉,就让老虎绝食吧,对不对?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地缚灵而已,又不是老天爷,我有什么理由继续剥夺它的自由,限制它的天性呢?什么替天行道惩恶扬善除魔卫道,都是屁话,我算是看穿了……叶开,你把它带出去吧,尽量别让它搞得神荒生灵涂炭就行了……”
萧王孙的魂识顿了顿,徐徐道:“复仇的事情,还是量力而行吧。你小子挺有趣,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些……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找到敖珂索,告诉她关于我的一切。
就这些了……我也累了,太累了,该是时候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最后……叶开,你说说——老夫算不算是活过?老夫的人生,与大多数人比起来,应该是精彩多了吧?”
“辰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
叶开说道:“萧王孙前辈。您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
然而,识海之中,再无任何回应。
叶开沉默伫立,静候良久,最后……他只好接受了萧王孙的魂识已然消散的了事实。
这片静寂的土地,不再像过去那样灵气充盈了。因为这里的地缚灵,已经不存在了。
叶开慢慢睁开双眼,任由两行清澈的热泪缓缓淌下,沾湿了衣襟,滴落至青青草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