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时代更易

大夏国，白鹿洲。

刀语阁。

云出岫大约是之前不曾来过大夏，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一概不知，见眼前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便不再言语，免得引起更多的误会。

白悠悠回头看了一眼叶天凌，后者微微点头，对许霜怜吩咐道：“许阁主，劳烦你了。”

“小姑娘，请随我来。”

许霜怜领着白悠悠去往大殿之中。

层层帷幕之后，孙明磊躺着一张宽大的床榻之上，身上盖着一层银白色的丝被。

白悠悠平静立于床榻一侧，矗立良久。

“自从叶爵爷将他送来后，他就一直没有醒来过。”

许霜怜解释道：“我已安排刀语阁的治伤高手检视过，斩伤孙老前辈的并非寻常的器缚灵，而是‘觉醒’之后的器缚灵。换作是普通武者被‘觉醒的器缚灵’斩伤，只怕早就命丧当场了。”

话刚说完，许霜怜似乎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便又补充道：“当然，我们也竭尽全力去寻找治伤之法了……”

“好了。”

白悠悠平和地打断了许霜怜的话，她将手指搭在了孙明磊的手腕上，闭上双目，久久都不再言语。

许霜怜微微颔首，龙宵宫不愧为传承自上古时代的古武流派，武、医两道，归根究底本是同源，白悠悠既然身为龙宵宫的门生，懂得一些医术，倒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只不过，医道毕竟只能医治那些有可能被医好的人，对于那些根本就不具备被医好的可能性的伤患，医道亦是无能为力的。

一念及此，许霜怜面露怜悯之色，又是轻轻摇了摇头。

器缚灵一旦经过“觉醒”，可说是就已具备了足以戮鬼杀神的破坏力，即便是曾经号称“不死不灭”的神荒六大魔皇，在面对真正强力的“觉醒之器缚灵”的时候，或许也会心里没底的吧？

是的，不止是普通武者，即便是修至武道上境的绝世武者，在被“觉醒之器缚灵”斩伤之后，能活命的概率依旧不大，更何况……孙明磊所受之伤太多，伤势太重。

实际上，许霜怜不仅对救活孙明磊不抱很大的希望，甚至连孙明磊能活到至今……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容小觑的奇迹。

就在许霜怜思考着怎样对白悠悠说出“你外公活不过今天”之时，她忽然留意到了一个领她震惊万分的细微动作。

宽大的床榻之上，一直以来都不省人事的孙明磊，他的手臂竟微微地抖了抖。

白悠悠对此却未有丝毫的惊讶，她面容沉静，微一沉吟，轻轻握住了外公的手。

许霜怜满腹狐疑，方才……难道是她眼花了么？

片刻之后，许霜怜惊得瞪大了双眼，嘴巴亦不由自主张得老大。

孙明磊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老人的眼眸沉静而深邃，他看向白悠悠，展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想不到，你会习武。”

这是老人醒来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白悠悠平静道：“生而为人，理当珍惜。”

孙明磊微笑，欣慰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这一日，大夏王朝的武道第一人孙明磊安详逝世。

白悠悠紧握着外公的手，久久都不言语。

许霜怜惊骇不已，难不成，这位老人之所以能够撑这么久，就仅仅只是为了再见一次她的外孙女？

此事，未免过于玄乎了一些吧，近乎于怪力乱神了都……

就在许霜怜胡思乱想之际，白悠悠平静起身，来到了大殿之后，对叶天凌低声耳语了几句。

叶天凌听完之后，微微叹息。

那老家伙，终究是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线索啊，这……便是孙明磊对自己外孙女的最后一次保护吗？

“想不到。”

叶天凌苦涩道：“放在四十年前，我与你外公两人，可是从来都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

“并不是怕。”

白悠悠摇摇头，平静地说了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的话，她说道：“当时，我外公本来是有机会逃走的，以他老人家的本事，就算是当时的敌人再多上一倍，他依然能够全身而退。”

“因为你在那里。”

叶天凌缓缓道：“没错，并不是怕，而是……有了牵挂。”

在外人听来，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但，对于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是再如何愚笨的人，都能迅速意会过来，更何况……此刻站在这里的，皆是神荒之上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人物。

沉默了片刻之后，冲田凉风说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冒昧，但……我希望能够检视一下孙老前辈的遗体。”

叶天凌并未说话，也没有什么表示，他甚至早已将“凌天”归回了鞘中。

身为曾经纵横神荒的风云人物，叶天凌此时，却忽然间没什么心情了。

是的，并不是心情不好，亦非情绪不佳，而是——根本就没有心情了。

叶天凌对场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熟视无睹，他想到了自己的亡妻。

仔细想想，当年枫影商会正值迅猛发展之际，叶天凌事务繁忙，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的机会实在是不多……等到叶天凌时间充裕的时候，妻子却已早早离开了人世。

叶天凌静静坐在了台阶之上，像他这种身份的大人物，本不该如此不重视自身的形象，而如孩童一般坐在别人门前的石阶上。

然而，此刻的叶天凌，却没想那么多，又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想。

这一刻，叶天凌的心境一片空明，再无半点杂念。

那一天，风和日丽，从记事起就只知“争强斗狠”这四个字的叶天凌刚刚击败了一名劲敌，他意犹未尽地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休息，他的额上还淌着汗，对于方才来之不易的胜利，叶天凌并没有过多的欣喜，甚至……他还觉得有些无聊——天下之大，难道就真的没有能够让他拼尽全力战个痛快的对手吗？

便在那时，有一位女子给叶天凌递来了一碗水。

叶天凌丝毫不矫情，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口感不错，味道……似乎还带点甜味。

“连喝水，都有些豪迈呢。”

那名女子轻声笑道。

不知为何，或许是由于天气太热，而导致叶天凌有些晕了，总之……叶天凌竟然觉得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一丝丝的甜味。

叶天凌骤然抬头，眼前的女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咳……”

陷入回忆之中的叶天凌陡然清醒，只因他的心口再次一阵剧痛。

五脏六腑，如被烈焰灼烧。

叶天凌缓缓站起身，却见一袭白悠悠平静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叶伯伯，我来扛。”

白悠悠缓缓道。

“他是我儿子。”

叶天凌轻声道。

“他是我男人。”

白悠悠坚持道。

叶天凌沉默了，他看了一眼白悠悠，又看了看令狐让、冲田凉风、云出岫等年轻俊彦，叶天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当今之神荒，早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叶天凌瞬间老泪纵横，他望向大殿之内，颤声道：“早就不是我们的时代了啊，大哥。”

白悠悠默然，她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冲田凉风，在白悠悠的眼眸之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或杀机。

然而，冲田凉风却是不愿再与白悠悠的目光继续对视，他扭过头，望向了刀语阁之外，外边……便是整个大夏的领土。

冲田凉风已不难猜出青衣老者的名字了。

很久很久之前，在大夏王朝尚未立国之时，甚至……更早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之上，原本没有出现过多少强者——至少相对于整个神荒来说，这片土地所养育出的强者，原本是不值一提的。

直到，某一天，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图案，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

金色的枫叶。

那是图案，亦是纹章，同时也是……一种象征。

枫影商会的人，是不怕事的。

枫影商会的男人，永远不会屈服于力量之下。

冲田凉风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道：“姑娘，方才我一时失言，对不起。”

说完后，冲田凉风将目光投向了叶天凌。

若是四十年前，有哪个不长眼的傻子胆敢对叶天凌出手，那他必然会当场殒命，无疑！

方才，叶天凌完全可以重创冲田凉风，但……叶天凌并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老爵爷年纪大了性格变了，又或许是由于叶天凌惜才。

不管怎么说，叶天凌对冲田凉风确实有不杀之恩。

冲田凉风哪怕再不拘泥于人情世故，在这一点上，仍能晓得轻重。

老爵爷仿佛已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之中，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已与他不再有半点关系。

他坐在那张床榻边上，平静道：“我们原是同一类人，为何你受人尊敬，而我……却遭人嫉恨。是什么背弃了我？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啊，大哥。”

叶天凌的声音虽然轻柔，但站在大殿之外的……俱是万中无一的高手。

只是，他们虽然能听见，却未必能听懂。

几名远道而来的年轻男子，互相对视，面面相觑。

白悠悠望向许霜怜，平淡道：“我要将外公的遗体送回枫影城。”

“当然，当然。落叶归根嘛。”

许霜怜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不必了。”

冲田凉风突然道：“叶先生对在下有不杀之恩，在下却不知轻重，一再失言，实在惭愧。这里我想解释一下……实际上，我们雨月国的武士，绝非是不识好歹的无德之人。这位姑娘，你若是需要人手的话，在下就是现成的人手。”

“这位长得跟女人似的武士说得对啊……”

令狐让微笑道：“叶先生本来也可以重创我的，这样看来，我也应该投桃报李才是。”

“呃……”

云出岫左右看了看，略微踌躇，结结巴巴道：“那要不然……我也……”

“主随客便。”

白悠悠冷漠道。

对于这样一件看上去水到渠成的事情，许霜怜却是大摇其头，见众人皆是不解其意，许阁主耐心解释道：“各位俱是一方之雄，平时无拘无束惯了，我理解。只是，在白鹿洲还好……毕竟‘皇权不上白鹿洲’，但——若出了白鹿洲，便是大夏王朝的领土了，各位俱是境外之人，若像你们来的时候那样低调，能够不被公门中人发现，倒也罢了……问题是，你们现在是要抬着棺椁上路，那就难免有些招摇了。送孙老前辈的遗体回枫影城固然是没问题，但各位的身份却是肯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依我看，还是由我来安排人手吧……姑娘，你意下如何？”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正论，令狐让一言不发，对冲田凉风的怒目相对视而不见。

云出岫只是轻轻抚摸着那匹白马的鬃毛。

三个颇有背景的男人，平静等待着白悠悠的决断。

毕竟，他们的心意，已经给到位了。

至于说，白悠悠究竟有没有继承到他外公那睥睨天下的无双豪气，那……就是别人家的事了。

“麻烦？”

白悠悠轻声道：“人生于世，麻烦是免不了的。区别仅在于，有些人隐忍，有些人逃避，而有些人……则是在不断解决。”

听得此言，许霜怜微微动容。

白悠悠环视众人，缓缓道：“各位，回枫影城之后，接下来我还要做另一件事……你们若是有别的要紧事，不妨现在就离开，免得耽误了诸位的大事。”

“我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得赶紧找个媳妇了。”

令狐让笑道。

冲田凉风沉默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距离他想要找到的答案，既然不至于会更远，那么……便只会是更近了吧。

云出岫微微叹了口气，只得跟着点了点头。

“早就想去神荒闯闯，无奈家里人不让，借此机会，正好随姑娘走一遭。”

令狐让含笑道：“反正也是老爷子自己让我来的。”

“好吧……”

许霜怜实在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这无比怪异的场景。

苍雪城少主令狐让。

“新派”第一人冲田凉风。

濯风山脉紫霄派的云代掌门。

以及……神宵宫木先生的亲传弟子白悠悠。

如此惊世骇俗的“抬棺阵容”，即便放眼整个神荒，亦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将孙明磊的遗体送回枫影城之后，这一行人又将何去何从呢？

许霜怜忽而之间心念一闪。

他是我儿子。

他是我男人。

再联想到叶天凌两次莫名其妙的神情变化，许霜怜不禁手心冒汗，心跳加剧。

孤身在异乡的叶玄，恐怕是出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