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影城北,一座崭新的宅邸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完美竣工,据说参与施工的工匠均非本地匠人,而是来自玉京城的名匠。
宅邸的主人——不到三十岁便当上皇廷术炼师的段振羽此时的心情并不好,因为有一些来意不善的人堵在了这座新城主府的门前。
那些人以河西洲的大领主夏峻为首,他们声称要为河西洲西陵城的守将楚钧牧讨回一个公道。
四天前,下令将楚钧牧绑起来用烈马绕城三圈活活拖死的人是叶玄,而此刻外面那些群情激愤的鼠辈却不找叶玄,而向段振羽讨公道。
笑话……
段振羽在玉京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自然清楚夏峻那些地方官吏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把我看得这么简单?段振羽微微冷笑,从后门绕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种事情,他们找城主固然没错,但段振羽不露面也没错。
谁让楚钧牧自己作死?
段振羽径直来到孙府。
离开玉京时,段家长辈的教诲犹在耳畔:圣上能容得下叶家的富可敌国,也能容得下孙家的德厚流光,但绝对容不下叶、孙两座豪阀真正走到一起。
孙明磊的倒下,是皇上的授意吗?这个高深莫测的问题,段振羽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大夏自立朝以来,自以为能够揣测圣意的聪明人,往往比那些无能之辈死得早。
段振羽不到三十岁便成为了皇廷术炼师,他却宁愿自己显得平庸一些,毕竟活得久才是硬道理。
他很清楚,随着孙老爷子的倒下,一个绝好的契机已然出现,倘若他不去珍惜,那他便不是显得平庸,而是真正的平庸。
在玉京城,只有装糊涂的,没有真糊涂的。
对于是否要将这个契机牢牢把握住,段振羽起初还有一丝犹豫,但自从那天在流苏河畔的惊鸿一瞥之后,段振羽便一直对白悠悠的曼妙倩影念念不忘了。
就算不是为了圣上,不是为了大夏,不是为了段家……段振羽也要将孙家的一切都拿到手里。
孙府的门房对这位新任城主不敢怠慢,白悠悠的随身侍女风铃却挡在了段振羽的身前,告知道:“城主大人,小姐不在家。这是她的闺房,您不能进去。”
段振羽微微笑了笑,被誉为“段家之玉树”的段振羽自然不可能做出强闯女子香闺那种大煞风景之事,可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侍女若想把他当傻子,就未免太过于小觑玉京城权贵们的通天道行了。
孙家那位神秘的上门女婿在这次大事件中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可谓是被人骑着脖子上也不吭声的窝囊废。
至于叶玄……河西洲的靖南军常年镇守大夏国西南门户,深得圣上倚重,楚钧牧在靖南军中颇有威望,只因太年轻而未被封为实权大将军,如今却被叶玄用烈马绕城三圈活活拖死!对于此事,皇上虽未表态,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却早已对羽阳公世子的暴行义愤填膺。
有些年轻的地方官吏或许以为,皇族在这次事件当中有意偏袒了叶家,事实刚好相反……圣上此时不对叶玄发难,恰恰说明了等到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出现之时,皇上会让叶玄死无葬身之地,会让枫影城叶家永世不得翻身。
虽只是远远瞧了一眼,段振羽却已看出白悠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不会只考虑自己,而置孙家数百年的族望于不顾。
段振羽不理会侍女风铃诧异的眼神,在白悠悠的香闺门前站定,缓缓说道:“白姑娘,你好。在下便是新任城主段振羽,我听说了你外公的事,我感到很沉痛、很遗憾。一直以来,我对孙明磊老人都很崇拜、很敬重,我小时候就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说,他是位名人,也是位伟人。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他老人家承受那种恐怖的厄运……无论如何,事已至此,白姑娘,如果你需要什么,或者有什么打算,我希望你能让我知道,只要是能帮上忙的,段某必定竭尽全力!”
闺房之内,并未传出任何回应。
段振羽缓缓吸了口气,柔声道:“白姑娘,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为了你自己,为了孙家,你需要尽快振作起来。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我段振羽永远与你站在一边,永远与孙家站在一边。”
侍女风铃眨着亮晶晶的眼眸望着这位年轻的城主大人,她一言不发。
段振羽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白姑娘是聪明人,这些道理你本该都懂,但段某今天既然来了,索性就多句嘴。自叶玄当家以来,三大势力包围了枫影城,奔雷阁也与枫影商号的商旅发生了几次冲突,如今这次更是举国震惊的大事件……显而易见,叶玄不得人心,他的手段过于暴戾,迟早有他自食恶果的一天,叶家也会葬送在他手里。白姑娘,在下这里有些内幕消息,我也不怕让你知道——朝廷早就不希望枫影商会继续由姓叶的当家了,这次的城主更易,把枫影商号与朝廷划清界限,看似是加大对叶家经商手段的纵容,而实际上则是削去了叶家最强有力的倚仗。天欲其亡,必先使其狂,叶家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那些看不清时局,而继续与叶家站在一起的人,也必将遭遇不幸……”
段振羽适可而止,没有将接下来的那句话说出来——你外公如今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明证。
见那扇门扉终是没有被推开,稍微有些失落的段振羽轻声叹了口气,心平气和离开了孙府。
无论如何,孙府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段家的囊中之物,这是时势,不可抗逆。
由于河西洲那些做事不讲究的地方官吏仍在城主府门前等候,段振羽不愿回府,而绕向了叶家。
虽未沦落到落水狗的境地,但随着孙明磊的意外倒下,叶家真的只剩下明面上的风光了。
段振羽忽然很想知道,此时枫影城中的另外一名皇廷术炼师——那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男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转过街角,面带讥讽笑容的段振羽陡然一震,如遭雷击。
长街尽头,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下,一条洁净的石凳之上,白衣胜雪的白悠悠与叶玄并肩而坐,她倚靠着他的肩膀。
段振羽很惊讶,很意外,很恼怒,可是……他却怒不敢言。
真正可怕的,有时候并不是实力,而是一个人的行事风格。
叶玄是个极其可怕的人,这与他的实力强弱无关。
四天前,西陵城守军拒不交出孙明磊与白悠悠,理由是“事件尚在调查当中,相关人士必须暂时收监”。
叶玄带领人马兵临西陵城,要求立刻放人,西陵城守将楚钧牧出面与之交涉。
随后,双方激战,各有伤亡。
守将楚钧牧被烈马活活拖死,只因他说了一个“不”字。
……
喝完一壶茶之后,叶玄步出了叶府的大门。
听说喝茶可以清心解燥,这几天,叶玄每天都有喝茶。
然而,他却未能如愿以偿恢复冷静。
叶玄开始羡慕这座古老的城池。
枫影城。
枫影城的宁静一如往日,只是……这种表面上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呢?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但——绝不应该包括孙明磊的倒下。
那个威望不逊于叶天凌的名宿,那个登临武道最上境的大夏国至强武者,那个修为绝世却永远坚持“以德服人”的慈祥老者。
他会倒下?
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人们宁愿相信大夏王朝会覆亡,也不愿相信孙明磊会倒下。
绝无可能。
然而,正是这种绝无可能的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
虽然已过了这么些天,叶玄此时的思维却仍是一片混乱,他理不清头绪,也找不到线索。
为何孙明磊与白悠悠会去河西洲?
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西丘河谷?
那些命丧当场,而尸检结果却显示“它们”已死亡三个月以上的“活死人”,究竟是些什么生物?
以及那些散落一地的,曾被强大灵体凭依过,又莫名其妙被解除凭依的破损兵刃……
太多太多的疑问,时时刻刻冲击着叶玄的脑神经。
此刻,叶玄来到一颗梧桐树下,坐在了一方干净的石凳之上,耐心等待着答案。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白悠悠默默坐到了叶玄的身边。
叶玄的脸色,渐渐变了。
自幼的青梅竹马,令两人对彼此的情绪变化了如指掌,此刻……叶玄察觉到了白悠悠的内疚,以及——深深的悔恨。
白悠悠轻轻拉着叶玄的手,想说些话。
但,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叶玄的神情,白悠悠连问都不敢问了。
叶玄却问道:“是你外公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白悠悠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叶玄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白悠悠垂下头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汪龙那种小人,人人都得而诛之,而你……却会放了他。”
叶玄慢慢的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白悠悠的眼眶泛红,因为她从叶玄的眼眸之中感受到了深沉的悲痛。
白悠悠别过了脸,不愿再面对叶玄,她轻声道:“我想,我开始有些……理解你们男人了。”
叶玄沉默。
白悠悠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抓紧了叶玄的衣衫,哽咽道:“我站在那里,看着我外公……被斩了两百多刀……”
叶玄脸色铁青,却只是轻轻抚着白悠悠的柔顺青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