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长街

城主之位即将更易的风声已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然而至少在目前——枫影城名义上的城主依旧是叶天凌。

对于多股境外势力近期活跃于枫影城一事，叶天凌应该心中有数才对。

萧月媛对叶天凌并不熟悉，只知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听说他少年时曾杀过不少人……难道他就没杀过好人吗？

好人？

萧月媛自嘲地笑了笑，真计较起来，她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今夜之事，叶天凌是否知情？身为城主，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又或者，这件事根本就是叶城主指使的？

萧月媛越想越害怕，可她又不能不想。

身为柔弱的女流之辈，若做不到思虑周全，那便只能依附于男人。

“好，该交多少，请常先生给个数。”

萧月媛爽快地说道。

身后的采风阁众多下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都清楚这是大老板的权宜之计，但若对方狮子大开口，此事又该如何收场？

“看心情。”

常乐轻描淡写道。

“什么意思？”

萧月媛柳眉微蹙。

常乐转过身面对众手下，取过一支火把凑近萧月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始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反复打量着萧月媛。

萧月媛身上的云白色缎衣原本用料考究，大方典雅，却因被酒水淋湿而紧紧贴在了萧月媛的胴体上，愈发凸显出了其玲珑有致的火辣曲线。火光之下，萧月媛的窈窕身段被众人一览无遗。

常乐的双眼泛红，他阴恻恻地笑道：“看小爷我今晚的心情，以及我这群手下们的心情。怎样才能使男人们开心，我想对于这个问题，萧老板应该是最拿手不过了吧……”

底下的众人已忍耐多时，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肆无忌惮跟着起哄，声音逐浪高涨。

听见那些人的污秽之语，萧月媛已是被吓得俏脸上失去了血色，她已有些站不稳。

枫影城一带向来民风淳朴，人心安定，就连当地那些传统的帮派成员，平时也都比较注意自身的形象。

似这等狼嗥狗叫的歹人，在枫影城实在难得一见。

“大晚上的这么吵，会打扰街坊睡觉的。”

一只白净、干燥、稳定的手稳稳地扶住了萧月媛的腰身。

站在萧月媛身边的，赫然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富家公子。

此人身穿剪裁得体、质地上乘的白色窄袖狩衣，仪态俊雅，眉目如画。伫立于采风阁门前的他虽然年纪轻轻，却隐约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突然被一只手扶在了腰上，敏感的萧月媛浑身一颤，扭头看去，却瞥见城主府的小少爷叶玄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对于叶玄，萧月媛同样不熟悉，只知他连续五年被玉照宫拒之门外……

今日一见，却发现叶玄的目光深邃、平和、宁静，这份雍容的气态与潇洒的风度，实在不该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所能拥有的。

萧月媛突然之间感到很好奇，很激动，很忐忑不安。

对于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来说，出现这种感觉，是极为莫名而少见的。

萧月媛很期待叶玄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厨房收工了吗？弄点吃的好么。”

叶玄如此说道。

萧月媛微微有些呆滞了，此人……果然与众不同。

常乐被晾在了一旁，甚至可以说——他被完全无视了。

“你是谁？”

常乐瞪视着叶玄，咬牙切齿问道。

“你管我是谁。”

叶玄懒得与常乐纠缠，先填饱肚子要紧。

岂料常乐走近叶玄，厉声喝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叶玄微微有些不悦了。

“我爹是常胜，是黑曜门的宗主。我是黑曜门少主常乐。”

常乐伸手直指叶玄，大叫道：“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叫做采风阁，是老子的地盘！”

听得此言，叶玄的嘴角浮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缓缓说道：“黑曜门，星烈城的新兴势力，近年吞并了包括流星会在内的三个老牌势力，连星烈城的新任城主楚浩然亦是由你们一手扶植上去的。眼下黑曜门在对星烈城之前的三大势力进行消化与重组，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常胜目前手头有点紧，打算搞点钱应急，你们大老远来一趟枫影城，却连一根毛都捞不回去……常乐，你是害怕被你爹打屁股吧？要不让，你就干脆别回星烈城了，我这里刚好缺一条看门狗，刚才我听你吠得最响，我觉得你当狗还是挺合适的。”

听得叶玄此言，萧月媛的身后已有几个下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众身披黑色罩衣的男子皆有些目瞪口呆。常乐身为黑曜门的少门主，向来只有他欺凌别人的份。如今，常乐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头如此嘲讽，这无疑让人难以想象。

可他们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常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沉默了片刻，忽而咧嘴大笑道：“哈哈哈哈哈……”

萧月媛暗暗心惊，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该知道，黑曜门作为发展迅猛的新兴门派，如今已在大夏南境的势力排行中稳居前五。面对这样一个背景深厚的年轻人，叶玄竟敢出言侮辱……若要问眼前的这两个年轻男子，究竟是谁更疯狂一些，萧月媛还真有些拿不准。

见萧月媛发怔，叶玄得寸进尺，将萧月媛盈盈一握的柳腰稍用力一搂，温和说道：“瞧瞧，这嗓门，该赏骨头一根。”

萧月媛很快恢复理智，轻轻挣脱了叶玄，欠身告退道：“叶公子，您应该有些饿了，我这就去煮碗面。”

叶玄哈哈大笑道：“劳烦萧大老板亲自下厨，这怎么好意思呢……对了，记得带根骨头来，我要赏给这只很会叫的常小狗，哈哈哈……”

两个身份、地位相当的年轻俊彦面对面纵声大笑，这等诡异场景，虽未出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已令底下那些黑曜门成员头皮发麻，心惊胆寒。

“你骂够了吧，”

常乐止住笑声，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叶玄，“大夏国南部出了名的废物——叶玄！你隐藏得很深啊。可惜，如果你再藏得深一些，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叶玄摇头道：“抱歉，我听不懂狗语。”

常乐的养气功夫在此时才真正得以彰显，他缓缓说道：“枫影城面临前所未有的大洗牌，城主之位即将更易，朝廷会安排新的人选入主枫影城。这是时势，绝非一家一门能够抗逆。皇族一直以来都尊重十二世家，但这份尊重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的。如果你们手里已没有了筹码，却硬要霸占着赌桌的座位，那么……你们叶家会得到一个很不体面的结局。”

叶玄不紧不慢道：“常小狗，你竟能看到这一层，刚才我倒是有些小瞧你了。枫影城拥有大夏国排名第二的商号，这一点是星烈城比不了的，这么一大块肥肉人人都想吞，我理解，只是……黑曜门毕竟要讲究一下吃相才行。”

“你觉得我们的吃相不好看么，”

常乐缓缓摇了摇头，“那你就错了。只有提前将枫影城划入我们黑曜门的势力范围，才可避免接下来的一系列流血事件。我是为这里的老百姓们考虑，才选择先下手为强。黑曜门本就是大夏南境的势力，近水楼台先得月合情合理，而且我们能将枫影商会做得更大、更强。朝廷方面会给予我们支持，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新城主的人选，已定下来了。”

“我相信齐光耀可以当一条好狗。只不过……你说你是在为这里的老百姓们考虑，怎么我看着有些不像啊？”

叶玄一指底下那些火把与箭簇，随口问道：“你们这是做做样子，还是真打算烧楼啊？”

常乐笑眯眯地说道：“采风阁能挣不少钱，烧了多可惜。我们当然只是做做样子。”

叶玄点头道：“我看也是。萧月媛确实被你们唬住了，她也答应交钱，只是……今晚你们恐怕不单单只是来收钱的吧？”

“收多少钱，还可以商量。我是在帮萧老板，否则，按照家父开出的数，萧老板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出。”

常乐重重地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阁下竟是在与人为善。但如果……萧月媛拒绝阁下的好意，那你们又当如何？”

叶玄问道。

常乐冷冷道：“她会拒绝我？你想多了，萧月媛想巴结我都还愁没机会呢。这枫影城中，至今还当局者迷的恐怕就只剩下你叶家了吧。刚才你在我面前吃萧月媛的豆腐，她却借故拨开你的手，足以证明在萧月媛的心目中叶府早已不再值得依赖，她不想得罪我，也没那个胆子得罪我。”

叶玄愣了愣，遗憾说道：“刚才我还夸你是条聪明的狗，可惜狗毕竟是狗，就算聪明也很有限。首先城南这几家艺坊并不依赖于叶家，也不依赖于枫影商号，萧月媛与叶府几乎从未打过交道，第二……萧月媛刚才的举动，不是因为怕得罪你。”

常乐纵声大笑道：“哈哈……天大的笑话，她不是怕我？难道是不习惯被男人摸？叶玄，虽然你当不上术炼师，但你有讲笑话的天赋，我看好你哦，哈哈哈哈……”

便在此时，采风阁的大门再次被打开，萧月媛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了出来。在萧月媛的身边，还有一个下人端着一只小小的瓷碟。

常乐的笑声戛然而止。

火光映照之下，众人可以清楚看见那只洁净的小瓷碟上摆放着一根脏兮兮的肉骨头。

常乐脸色骤变。

萧月媛亲自拿筷子夹起一片香味浓郁的牛肉，吹了吹，递到叶玄嘴边，柔声道：“让叶公子久等了，饿坏了吧。”

立时便有采风阁的下人送来一条长凳。

叶玄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吃面，细嚼慢咽，直到把最后一口牛肉汤都喝下了肚，叶玄才接过萧月媛递来的手帕擦净嘴角的油，站起身长叹一声：“好吃，萧大老板煮的面，真好吃！”

随后，叶玄接过小瓷碟，将那根灰不溜秋的肉骨头甩到了常乐面前，悠然说道：“常小狗，你就别回去了，以后跟着我，骨头管够。”

常乐面容扭曲，浑身颤抖得跟筛子一样，厉声吼道：“朝廷希望你们叶家可以走得体面一些，这是你们自己不要！怪不到我头上！”

“朝廷希望叶家保持体面，我很感激，但朝廷却不顾枫影城的百姓们是否体面，这一点……我不认同。”

叶玄淡淡说道：“枫影城的平民百姓，他们身上确实有诸多缺点，不过若说扔点钱就想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拉尿，我看……他们不会答应。”

“你看？叶玄，你连明天的太阳都不可能看到，还想对枫影城的未来指手画脚？”

常乐拔出佩剑直指叶玄，寒声道：“今夜就算叶天凌亲至，老子也定要你死。”

叶玄扭头对萧月媛吩咐道：“你们都进去，关好门。对了，别偷看……”

萧月媛依言照办，不知为何，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少年郎，她已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姓叶。

话说回来，叶家数百年沉淀，其势力之强，根基之深，绝不是那些过江小蛇所能想象的。

今夜之事原本奇诡，但随着叶家少爷的露面，局势已是再明朗也不过：叶府必然早有对策。

世人只知皇廷术炼师尊贵无比，但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们才明白——叶天凌三字，才是大夏国曾经的那些凶徒们心底永恒的噩梦。

萧月媛蓦地望向城主府，她却不知，叶天凌全然未将此地发生的一切当回事……

她也不知，叶玄打算一个人解决今夜之事。

萧月媛更加不可能知道，自今夜之后，时代……将再次暴走。

随着大门缓缓阖上，叶玄拔出了小虎牙。

凌晨，苍穹深沉，夜星凋零。

长街的尽头，一个年轻人手握一块“废铁”，面对黑曜门数百恶徒。

一人敌一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