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和衣躺在床上,床帏被挑起来,一支熏香袅袅升起白雾。
要重新为欧阳北辰编织一段记忆的前提便是,七洛必须充分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这样才能天衣无缝的编一个谎言。
秋林还是白玥的模样,温柔可人,盯着出床帏发呆的模样楚楚可怜。
七洛将梦螺放在嘴边道:“那便开始了。”
这是七洛第一次靠着梦境给人改变记忆,有一点紧张,举着梦螺的手微微发抖。
秋林此时看过来,狭隘地笑道:“我的记忆有点长,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看,可要抓紧啊。”
梦螺发出悠扬的乐音,如同春日的水波,一晃一晃,困意便袭上来,秋林慢慢闭上眼睛,往日的种种便一幕一幕扫过来。
猛然,调子一转,那是只属于秋林的乐声。
“那时候我刚刚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灵魂被安在一个女子身上,确切的说,是一个女妖的身上,更是无法接受……”
毕竟那么多年都是男儿身,突然变成女子,秋林自然是不能接受,好在这妖精已经修炼了一段时间,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幻形还是不在话下的,于是他便化为男儿身成天在市集里晃悠。
当年的明城还是天虚的隶属地,玉城安的父亲最为看重文化与教育,不能容忍自己的子民连字也不识,于是每年都会有一个月的时间,统一派遣官员教导那些无家可归或是自小家境贫寒未曾读过书的人习字。
成天在市集晃悠的秋林自然也被当成是乞儿拖去听课。
这些孩子们大多十五六,年纪都相仿,很快便打成一片,没几句便勾肩搭背,哥哥弟弟的喊得亲热。
有人抱怨道:“你说我家里都是种田的,学写字有什么用?还浪费我割稻子的时间,回去给爹娘骂!”
有人附和着:“就是啊!不来还不行,你说整的这叫什么事儿?”
秋林问道:“怎么?不好玩吗?你们怎么都不想来呀?”
一个身材壮硕,脸色潮红的少年应声道:“谁想来?读书有什么好玩的,更何况,来教书的夫子迂腐,固执,动不动就拿藤鞭打手板,我哥哥去年来的,回去的时候手都肿了,啥活儿也干不了了。”
秋林道:“咦?难道来的是一个老头子不成?”
那少年又道:“去年是,不过今年说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叫舒言,字慎语,也就比我们大个三四岁吧。”
秋林点点头,突然拍手道:“好玩不好玩,就看你怎么玩了。”
说完,便从身后摸出一坛酒来,酒香四溢,咕咚咕咚的便喝了两口,抹着嘴啧啧道:“好酒好酒。”
有人惊道:“林兄,你不知道学堂里是禁止饮酒的吗?”
秋林一愣,举着坛子道:“是吗?没人和我说啊,不知者无罪,再说了,这么好的酒难道要我丢出去啊,多浪费。”
话音未落,走进一个双十年纪的男子,一声青衣,头戴一顶方形软帽,手中拿着一本书,斯斯文文,俊俏极了。
他本是笑着走进来,看到秋林的时候,脸色便一沉,问道:“学堂禁酒,难道你不知道吗?”
秋林刚要把酒往嘴里倒,听言点头道:“刚知道。”
见那夫子脸色沉沉,秋林将酒往桌子下面一塞,歪头道:“不喝就是了。”
“学堂内不许有禁物。”
秋林想了想,拎着酒轻飘飘,一下略出学堂,站在门口,一口喝干。
“好吧,那我出去喝,总不算破规矩吧?”
夫子显然气得不清,盯着秋林半晌说不出话,秋林也不在意,抬腿便要迈进来。
“收回去。”
秋林迈出一半的脚就顿住了,咦了一声,不解地望向夫子,道:“怎么了?”
夫子深吸一口气道:“这样吧,我说一首诗的上一句,你若能接出下一句,便让你进来。”
秋林挠挠脑袋,一口应下:“好。”
“那你听着,长风万里送秋雁,下一句是…”
秋林眨巴眨巴眼睛,笑答:“我用锅来炖正好。”
夫子咬牙道:“给我滚!”
秋林求之不得,颠颠儿的便走了。
他又回到市集里左逛右逛,熟悉了的大婶们便逗他玩,送些小零食给他吃,他便嬉皮笑脸,嚼着吃食,在市集里如鱼得水。
那个壮硕的少年是市集里买猪肉大叔的儿子,叫阿康,此时放了学帮着父亲卖肉,瞅见摇摇晃晃,玩的正欢的秋林,打招呼:“林兄!”
秋林咬着一个草莓便过来了。
阿康笑道:“林兄,你真是可以,夫子喊你滚你就真的滚了。”
秋林道:“不然呢?我多听话,让我别在教室喝酒我就出去喝,让我别进去我就收脚,让我滚我也一点不含糊,他还想怎么样?”
阿康道:“你那诗对的才是绝了,我看你答应的那么快,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秋林摆手道:“我可不爱读书,反正他问我什么,我都接不上来,还不如想说什么说什么呢。”
阿康道:“不过林兄你别说,这夫子上课还是很有意思的,比起去年教我哥哥那个老顽固可好太多了,下回你可以好好听听。”
秋林不置可否,以前的他就不爱读书,被师傅打也打罚也罚,宁愿去跪着也不乐意多看书,总是被师傅嫌弃,被师傅说不务正业,后来犯了错还要被骂是不读书的后果,差点死在族规之下。
他想起来,就觉得后背一凉,下意识摸摸,摸到的却是光滑的皮肤,才猛然惊醒,哦,已经换了一个身体了。
现在竟然还要他听课背书,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但是没办法,第二天,他还得老老实实去听课。
夫子讲的是古词,神采飞扬,俊俏的一张脸上点点汗珠,好看极了。
他就在下面画画,偶尔抬头看看夫子,又俯下头仔细画着。
“接下来,你们说说看,对古诗词的看法。”
下面顿时鸦雀无声,阿康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夫子喊出他的名字。
秋林正好描完轮廓,抬头看夫子,二人的目光一下便交缠在一起,秋林看着夫子眸色较浅的双眼,只觉得一阵酥麻,手上便一抖。
夫子神色淡淡,道:“林秋,你来说一说。”
秋林脱口而出:“像夫子一样,赏心悦目。”
夫子一愣,瞪着他道:“不可瞎说!我看你根本没心思听我讲课,既然如此,便抄书吧,将我今日讲的三篇古词抄写三遍,你就能有所感悟了。”
夫子拂袖而去。
阿康凑过来,道:“林兄,你真不走运,那么多人偏偏叫到你。”
有人冒头出来道:“昨日林兄的英雄事迹,估计夫子是盯上你了。”
“抄就抄呗。”
秋林不以为然,低头继续在纸上画,阿康瞄了一眼道:“哎?这不是夫子吗?林兄画画画的这么好啊?”
秋林咧嘴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得意的道:“看着,给你们变个戏法。”
他朝着那纸上的人微微吹了一口气,纸人便摇摇晃晃立起来,拍拍衣服,捋捋头发,显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舒言。
“去。”秋林拿手指头戳了他一下,道:“给我把笔拿过来。”
那小人被戳的踉跄几步,不满一般的狠狠拍拍被秋林戳到的地方,立着不动。
阿康哈哈笑道:“夫子不睬你,连你做的夫子小人也不睬你哈哈哈。”
秋林瞪眼,拍了拍小人的头,道:“你快写首诗给我们瞧瞧。”
小人还是不动。
“该不是写不出来吧?江郎才尽了?”
小人一听,冷冷的扫了秋林一眼,迈着小腿儿便去够笔,可他还没毛笔的笔头高,扯了半天,毛笔一动不动。
他又转个身去拖,将毛笔在白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个不小心,扑通摔了一跤,脸正好砸在那刚拖出来的墨汁里。
“哈哈哈哈哈。”
扑通一声,秋林笑的跌在了桌子下。
第三日,秋林将抄写的古诗词交给舒言的时候,舒言不由吃惊的看了他一眼。
阿康小声道:“林兄的字写的真好啊。”
那是自然的,秋林腹诽,虽说他以前不怎么好好练字吧,但是毕竟活了那么多年,写的字比你们看的书还多了。
秋林收起纸,问道:“有何感悟?”
“有的有的。”秋林道:“我觉得吧,这古诗词就和阿康家卖的猪肉一样。”
舒言一下沉脸。
秋林接着道:“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由它做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人间美味啊。”
舒言道:“怎可如此侮辱……”
“哎哎哎,我没有啊。水墨琵琶青花瓷自然是阳春白雪,怎么唢呐鞭炮红灯笼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呢?”
舒言不怒反笑,道:“既然你觉得古诗词如此美味,今晚便再抄五遍吧。”
转头接着道:“就在这里抄,抄完了再回去。”
很快,一个月的课就结束了,阿康一个大小伙儿,抹着眼泪送别舒言。
待舒言走出老远,有人拦下了轿子,喊道:“夫子,夫子!”
舒言从里面出来,见到喘着粗气的秋林,有些奇怪,问道:“林秋,你来做什么?”
秋林凑近舒言,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塞到舒言手中,又后退了几步,站的远远地,朝着舒言深深鞠了一躬,道:“夫子教导我们辛苦了,这是送给夫子的小小心意。”
舒言可不相信这大魔头还有好心的一天,本以为又是什么恶作剧,低头一瞅,竟然是《遵义则》,是所有读书人都该熟记的仪态与规矩,不由放下戒心,他抬头看了秋林一眼,道:“这本书你应该留给你自己。”
正说着,便随手翻开,只一眼,便如同被火撩到一般,将书直接甩了出去。
原本以为是一本不能再普通的书籍,没想到里面竟然都是的人影,不堪入目,除了那本书皮,里面的内容都与遵义则无关。
秋林一瞅哈哈哈,笑起来,指着舒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夫子你二十了吧,不会连这个也没看过吧?”
舒言如避蛇蝎,推到轿子旁,瞪着秋林怒道:“林秋!”
“哎哎。”秋林举手应道:“夫子别气啊,我这是帮你,不然你以后娶媳妇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
秋林捡起地上的书,拍拍表皮的尘土,道:“真是的,这是珍藏版,求了好几家才给了我,你竟然就这么给丢了,浪费,你不要就不要嘛,我拿去送给阿康看。”
舒言几步上前,一把夺过,秋林一愣道:“你又要了?我就说嘛,哪有不看这个的?”
舒言脸色通红,瞪着秋林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三两下便将那书撕成碎片。
“哎哟,哎哟,你你个读书人,竟然撕书!”
“滚!”
舒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又想到什么,兀自掀了帘进轿。
“走!”
一声令下,轿夫抬起轿子,晃着走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哈哈哈哈哈。”
秋林看着舒言远去的轿子,笑的不断在地上打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