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丰当然不忘将天道教向方临溪宣讲,方临溪痛快入了他的天道教,成了天道教在阆原上第一个成员。杜林丰郑而重之将一方升天玉符交予他。方临溪不解其意。杜林丰和他解释玉符用途。方临溪听罢哈哈大笑道:“咱们做人只须坦坦荡荡就是,升不升天,难道还要由这么一方玉符决定。”话虽如此说,杜林丰郑重相付,他总不能拂了这一番好意,于是一笑收下。
二人山上动静如此之大,自然瞒不了官府耳目,山上游客多了些不三不四之人。这几日多了一些游客,这些人不去观山景,却专门围着杜方二人打转。杜林丰哪看不出这些人来历,说与方临溪听,方临溪哈哈一笑,浑不以为意。杜林丰为他担心不已。方临溪却笑道:“老弟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看老哥在这里既无家又无业,倘若真呆不下去,到时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是。凭我这几手书画本事,到哪不能混口饭吃。”
话说得豁达,杜林丰这才放心。可无论他怎么催促,方临溪却不肯就走。杜林丰心下奇怪,问他为何,问得多了,方临溪竟忸怩起来。杜林丰不解道:“方先生此地难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人?”听了这话,方临溪老脸都红了。杜林丰心下暗暗有些明白。方临溪在此地无家无口也无家业,听他口音,也不似本地人,却在莽荡山下住了许久,想必有什么人是他放不下的。
明白内里因由,杜林丰道:“方先生倘若有什么人放心不下,那更应早做准备,尽早通知人家才是。假若事到临头才去找人,到时岂不忙乱。”
方临溪这才道:“老弟想必看出,老哥心里牵挂着人,所以才不愿离开。唉,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十年就过去了。想当年老哥也和老弟这般年轻,虽然无力报国,可凭着琴棋书画这些本事,倒也算得翩翩年少。虽是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可少年人却仍然不忘风流本色,说起来当真惭愧。”说到这,方临溪停下,脸色竟然羞红。杜林丰知他有话要说,也不去催促,只静静听着。
“真是年少轻狂啊。老朽直到这些年才开始有些明白,和这些人比起来,老朽这点诗书文采算得什么!”
“其实方先生才学盖世,倒不必如此自轻自贱。他们虽说战场上个个都是好汉子,可论起文采,和老哥相比可都差得远了。就算是任先生,依我看,论起文章风流也不见得赶得上先生。”杜林丰见他话中自责之意甚重,出口安慰。他没留心,不知不觉在话中流露出与陵园中众人甚熟之意。方临溪心情激荡,却没注意到这点。
“唉,老弟不必如此安慰老哥。当年我就是如此自负,虽无报国之力,可那份心劲却不比任何人低了,总认为上阵杀敌的不过是些粗鲁汉子而已,要论起经邦济世,舍我其谁。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自己当年错得离谱,和他们比起来,我实在差得远了。”
杜林丰刚欲开口,方临溪打断道:“老弟不必安慰我。深谷之间有幽兰,兰心惠质,更难得的是兰叶是难得药材,世上千金难求。可幽兰终老一世,腐朽与尘土一体,这样幽兰,岂不可悲可叹?老弟见过流星吗?”杜林丰点点头,不等他开口,方临溪接着道:
“老哥不但见过,还拾到过流星。原来那光芒四射,璀璨夺目的流星,不过是块普通石头。如果不是拿在手里还微微发热,老哥真还不敢确认那曾经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们,就是这些普通石头;可他们曾经发出何等璀璨光芒!”方临溪手指陵园,微微有些激动。杜林丰给他说得也激动起来,不再言语。
“何况我还不是那幽兰。如果真有幽兰之质,倒也还罢了。”方临溪声调转为低落,停了一会,方才接着道:“当年虽然国难深重,我仗着年少多金,依然不忘处处风流,直到有一日,遇到了她……”方临溪忽然停下,若有所思望着山外。杜林丰知他说到正题,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一日,见到她,我才知道,自己从前日子都是白活了,从前的所谓诗酒风流,和这位姑娘比起来是多么可笑,我的那些涂鸦之作,哪里再能拿出手。她就是那深谷幽兰,可惜啊,可叹,如此佳人却沦落风尘。”杜林丰没来由心里一痛。
“才貌无双,这词用在她的身上,只是对她的玷污,可若不如此形容,我该如何描绘?”方临溪想到当年之事,有些痴了。过了这么些年,当年情景仍然如此深地打动他。
“从那一天起,我心里就只有她一人。茶不思,饭不想,念念不忘只有她一人。说起来当真惭愧,那时还是国难深重之时,我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心里只有她的倩影。而这位姑娘,当真是巾帼英雄,当我等所谓风流才子浑浑噩噩之时,她却挺身而出,每日里于闹市上弹琴作歌,号召父老乡亲起来报国出力。每想到此,我就觉得羞杀,只觉无颜再见她一面。这是上天赐予我古嵩的奇女子,岂是我等污浊骨肉亵渎的。”说到这,方临溪长叹一声。
“可叹红颜天妒。这样一位奇女子,也有人起了歹意。”方临溪话声忽然转为愤怒,“世上竟有如此不知廉耻之辈,而这等人偏偏还居于高位,仗着手中权势,不顾国家危难,要强娶这位姑娘。我虽然无用,可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天幸当年做了这事,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
说到这,方临溪方才没有那么自责。
“这可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一件事了。人家姑娘哪里肯答应,求我帮忙,我自是义不容辞。人家姑娘颇有心计,先是假作应允,然后趁着狗官不注意,以上香为名出城,我早就雇好车在城外等着,一溜烟走了个没影,让那狗官继续做他的春梦去吧。”说到这,方临溪放声大笑。杜林丰也忍不住笑,可心里却不知何处,隐隐作痛。
“这么说,方先生放不下的就是这位姑娘喽,可我怎么没在先生家里看到她呢?”杜林丰奇怪道。
“老弟这就想岔了。老弟想必以为,我既然救了美人,美人就该以身相许了。可人家姑娘何等人物,老哥我自惭形秽,哪敢有这等非分之想。每当我在人家姑娘跟前出现,老哥这张脸就觉得发烧,在人家跟前抬不起头,渐渐还有了怕见她的感觉。可一旦不见她,却偏又想得慌。”方临溪说到这,老脸红得透了。
杜林丰叹道:“方先生何必如此自轻。人家姑娘既然请你帮忙,说明你在她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倘若她对你有意,你们这不是两误吗!”
方临溪闻言黯然道:“老弟所言我怎能不知。只是人家心里早有了人。这辈子,我只要追随在她身旁,时时刻刻都知她就在不远处好好过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么些年,我追随在她左右,远远照看着,就这么过来了。”
说到这,方临溪长叹一声。杜林丰的心隐隐痛着。二人都不再言语,只默默看着残阳沉入山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