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又磨了两天,郑定也沉不住气,两个年轻人一起跑到帅帐请战。老将军手捋长须,两只老眼不住打转,眼光闪烁不定。
要说他不着急,那是假的。上了战场,谁不希望对手自己举着双手出来投降,或者突然全体抽筋,个个伸长脖子等着钢刀架上去。但天上哪有掉馅饼好事。胜利终究靠的是一点点有利形势的积累,最终将优势转化为胜势。别看胜利的一刻有多辉煌,但其间的艰辛挫折,外来人很难看到。人们看到的只是胜利的辉煌,却看不到辉煌后的代价。要不怎么说,只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呢。
老将军是过来人,深明其中道理,哪能不小心行事。
反贼一伙困在山上五天,一点动静没有,单这份耐性就让人佩服。可话说回来,这份耐心也太不可思议。谁能让几千号人忍饥挨饿如石头般躲在山上不动?这份本事不但惊人,而且惊人到了难以相信的程度。
郑平郑定拍胸脯请战。二人将胸脯拍过十数下,郑必先眼珠跟着二人拍胸转动,也转了十好几圈,这才拿定主意,即日开始攻山。就算对方是个埋伏,饿了这许多天,郑必先不相信他们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战鼓咚咚擂响。一队队士兵列队,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走进山谷来到山脚,然后发一声喊,突然散开,将盾牌举到头上,一头钻进草丛石后,一步步小心往山上爬去。郑必先亲自在山下指挥。老将军两眼眯成一条细缝,观察山上动静。
眼看进入对方弓箭射击范围,士兵小心拱在草堆里,犹豫下来。山上却没动静。郑平默念几声老天保佑,一发狠,大吼一声,举着钢刀向上猛冲。其他士兵见状,也发狠嗷嗷叫着一起往山上冲去。
老将军治军甚严。郑平虽是他的孙子,但既然他屡次请战,首攻任务自然落到他的头上。郑家的军功爵位都是鲜血挣来的,这鲜血不但有敌人的,更少不了自己的。既然是首攻,郑平自然就要冲到最前。
第一波人嗷嗷叫着冲上去。郑必先挥旗,第二队人接着向上。郑平顺利地冲入敌人阵地,没遭到任何抵抗,他继续带人向上,很快爬上山头,干净彻底占领了山峰。
看着山头翻飞的旗语,郑必先差点没吐血出来。山上竟然没人!在这笔架山下风餐露宿守了五天五夜,敌人根本就不在山上,到头白白忙碌一场。郑必先恨得心里直骂。他想象得到,铁英现在该有多得意。他们这一出玩的就是牵牛鼻子的游戏,铁英拿根绳子拴住郑必先鼻子,一路牵着来到笔架山下,然后将这头老牛栓住,自己扬长而去。
郑必先不顾一把年纪,气喘吁吁爬到山上查看。
“爷爷,反贼难道没在山上设伏,已经跑进唐古山里了?”郑平毕竟年轻,草率有了结论。
郑必先不发一言,铁青着脸在山上转悠。几千人埋伏在山上,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起码灌木草丛这些就会压弯压断不少。但官军这会大举上山,一样踩倒不知多少枝枝木木,现场已遭破坏,怎么分得出哪根枝条是谁踩断的?郑必先是从军多年老手,这点小麻烦哪里难得倒他。老头低头这儿那儿到处走着,很快就找到东西。
一方巨石后,一个小兵正拉下裤子在那撒尿。小伙子头次上战场,紧张得小肚子充盈起来,这会方才找到机会释放压力。小兵身姿挺拔,老将看到年轻人,两眼放光,快步朝他走去,一把抓住。小伙子立足不稳,踉踉跄跄转过身,水枪对准老将,不及关上阀门,尿了郑必先一裤腿。老将顾不得这些,面露喜色,弯腰伸手朝小兵那堆尿水——旁边摸去。
尿水旁边,一堆深褐色物事,虽然已经干瘪,但依然辨得出是什么东西。郑必先将那堆屎翻过,地下微微还有些湿意,弯腰在周围继续寻找,这儿那儿又找出不少。郑定不解其意,问爷爷干啥,却被郑必先抓住,下令让山上士兵一同寻找,群策群力下在山头找出百来堆粪便。如果老将是拾粪的老农,现在想必乐开了怀。郑必先虽是农家子弟出身,但不务农活已经多年,这么大张旗鼓找粪,当然不是为了积肥。老将行伍多年,自有他的道理。
人生五大事,吃喝拉撒睡。书上没见过,那是因为写书的人不说。他们虽然不说,却还是有人知道。郑必先就是这当中一个。行军打仗表面是将军们运筹帷幄,但落到细处,却少不了士兵的这五件事。哪个将军不能落实好这五件事,哪个就不能打胜仗。古来名将有增灶减灶的兵法,郑必先自然熟知。吃上面可以做手脚,拉上面就不容易了。郑必先在山上找到许多粪便,这上面提供了许多有用信息。
首先,山贼曾在山上埋伏不假,反贼并未逃回山里。其次,山贼几天前就已离开。因为粪便干湿程度差不多,都干了大半,说明这些都是在同一天拉下,而且起码是在两天前。最后一点就是,山贼为数起码有数千,具体人数虽然不详,但不会少于三千。虽然不过百堆粪便,但人总不会都在一时拉屎,百来堆屎足以证明,曾经有几千人在山上呆过。
听了郑必先解释,郑平郑定恍然大悟。人生真是处处皆学问。
学问并不只是书上有的。其实书上学问追根溯源,都来自生活。不过书上学问来得快捷,人家几十年从生活中总结来的知识,书上只要几天就能学到。久而久之,人都习惯从书上获取学问,反倒忘了从生活中获取新知。更有极端者,所谓的满腹经纶者,不过背熟几本古书,如鹦鹉般学几句舌,就自认真理在手,一派无所不知样子,为帝王师指点江山,即便谬误百出也不知所以。古来不知多少事败在这些自以为是朽儒手上。好在书都是他们写的,历史多半也是他们记载的。文人虽然相轻,但天下读书人好歹都是一家,少不了相互之间干点扬善隐恶之事,互相遮掩一二,大伙脸上都有光彩。
昏君误国固然不假,但一个昏君身后,起码十个百个无耻读书人为虎作伥。人都爱骂既要当biao子,又要立牌坊。其实世上干得了这事的也只有读书之人。帝王是人间最高权力所在,昏君亡了国,却无法自立牌坊,后世留下千秋万代骂名也无可奈何。只有读书之人,可以著书立说,文过饰非,当世虽然掩盖不去,可后世却可靠着纸上种种谎言为己粉饰。
说这么些,并不是说读书人就不好了。读书人中,自有铁肩担道义之辈,力挽狂澜之流,虽只短短几十寒暑,却如流星一般闪过,将那本是漆黑一团的历史天空,照亮如白昼一般耀眼。但这样人太少。熙来攘往的俗世,见到太多蝇营狗苟之辈,仗着刀笔便利,干些狂犬吠日之事;靠着成堆古书,自以为经天纬地,将国家这艘大船引入覆灭而不自知。读书人在文化上确实占有优势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道德上也高人一头。基本的智慧上,满嘴经典和古怪名词的读书人,未必就比田间劳作的老农高明到哪里去。
知耻方才后勇。那些知道自身短板,勇于面对,勇于改过的读书人,实在是如圣人一般高明的存在。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太少。读书人中,更多的是些良心不离嘴之辈,把自己捧到天上如神如圣一般圣洁的存在,一旦受点辛苦,就如丧考妣一辈子没完没了哭诉抱怨,仿佛受了多大磨难一般。
这些东西,看得听得少了,不知情者还能流些同情眼泪;看得多了,多少了解到些内情,那时不过徒增笑料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