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笑声传来,驱走了瞌睡虫。昏昏欲睡的衙役听到热闹,总算来了精神,探头探脑朝杜林丰这边张望。商人与杜林丰的对答落在耳里,引得两个守门的官差不住吃吃而笑。笑声惊动门里的师爷。师爷走出门来,咳嗽一声。两人急忙收了笑声,站直身,摆出一副威严相,只是嘴角笑意依然留着尾巴。
师爷不满道:“你二人何故发笑,咱们老爷的威严都让你们丢尽了。”衙役赔笑道:“柳师爷,你瞧那边传教之人真是可笑,先是被一群花子误会施粥,然后又让人家买卖人看穿骗局,站那么久,啥都没捞着。”
“噢,他传的什么教?”师爷警惕起来。
“啥天教什么的,他那旗上好象写有来着。”
师爷定睛看去,不由怒上心头:“你们两个混账玩意,就知道躲懒。你们知不知道朝廷除了圣主教和佛昊教两大国教外,其他一律都是邪教,严禁传教。这人在这宣扬什么天道教,你二人居然眼瞎了一般不闻不问。出了这等大事犹不自知,要你们这些瞎眼玩意何用?就算你们不知朝廷法令,难道咱们这衙门口就是杂货市场,由得他这里胡闹!你二人还不快去将那人抓来。”
衙役被师爷一通骂,清醒过来,急忙驱散杜林丰身边围观之人。杜林丰惊讶道:“两位差爷,为何不许我传教?”两人窝着一肚子火,见他发问,水火棍不问情由劈头盖脑打去。杜林丰不服道:“二位差爷讲不,为何对我胡乱棒打!”官差气火道:“小子还知。咱们就是依法拿你,打还是轻的。识相点,跟老子乖乖上堂,省得皮肉受苦。”官差一人将铁链套在杜林丰头上,一人拔起旗杆,推扯着朝衙门行去。追赶杜林丰二人刚好见到这番情形,也急忙往衙门跑来。
两个衙役虽说蛮横,可却将个法字捧得高高的。杜林丰是知法守法之人,虽有满身本事,却也不曾乱用过,因此乖乖跟着上了大堂。县老爷已被师爷喊起。私传邪教不是个小罪名,县太爷抖擞精神,早就等着要将这桩大案办好。见杜林丰被带上公堂,县太爷一拍惊堂木,两旁衙役齐声吆喝“威武”。杜林丰正待喊冤,县太爷大喝一声:“来啊,先打十棒杀威棒!”
几个衙役不由分说上前将杜林丰按倒在地。领头的班头不停对着杜林丰使眼色。杜林丰茫然不知何事,问道:“差官大哥,为何要打我,你有何事要对我说。”班头心里啐了一口,原来是个不晓事的。班头几根手指对着杜林丰不停搓动,做个要钱的手势,嘴里解释道:“有理没理,上堂先打十棒杀威棒,这是向来的规矩。”随又压低嗓门道:“你要有钱,尽早拿来,兄弟们给你个面子,手下得轻些,你也省了皮肉受苦。”杜林丰恍然大悟,老实道:“原来如此,可我现在身上已是分文皆无了。”
班头心下大怒,你小子没钱不早说,竟敢戏耍人,看老子不把你腿打断。班头使个眼色,抡棒的两个官差会意,将棒子举得老高,用足两膀子力气打了下去。劈劈啪啪,十下棒子打完,班头心里痛快了些,等着瞧杜林丰在地上呻吟惨状,不料杜林丰没事般从地上跳起。班头将眼一瞪两个打棒子官差,二人这时吃惊地半张着嘴,傻傻看着杜林丰,不敢相信眼前情形。
县太爷见杜林丰朝他走来,一拍惊堂木,怒道:“人犯何不下跪!”杜林丰哪里肯跪他,瞪圆眼问道:“我乃本分良民,县老爷何故将我拘押,天底下还有没有理可讲?”“你,你这是藐视公堂,给我狠狠打!”县太爷让杜林丰问得火了。一群如狼似虎衙役扑上,要将杜林丰按到在地。杜林丰自觉县太爷无理,不肯就范,两腿站得笔直。衙役们无论怎样用力,就是拿他无法。县太爷气得脸色铁青。一帮人干脆抡着棒子,直接朝杜林丰腿上打来。杜林丰再不客气,双腿用力,将一根根儿臂粗的棒子尽数震断。
柳师爷见状大惊。汉子这等好身手,一旦发起蛮,衙门里可是无人能敌,他急忙俯身到县太爷耳旁。县太爷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叫停衙役。
“汉子,你既要讲理,那我就跟你讲。”县太爷和缓了语气,“本朝信奉圣主教和佛昊教为正教,其余一切均为邪教,擅自传布者按律依法重处。喏,这是本朝律令,汉子你可识得。”柳师爷将一纸文书拿给杜林丰。杜林丰接过,果然是一张朝廷法令,严禁传布除圣主教和佛昊教外一切教义。县太爷确实是依法将他拿下,并无违法之处。杜林丰沉吟难语。他虽然不服这条法令,可人家依法行政,杜林丰可不愿乱来,戴上不守法的帽子。
“如何,看清了吗?”县太爷知道道理法理都占了上风,杜林丰也吃他这套,腰杆子立时硬了起来。
“青天大老爷,你可要给小民作主啊!”两个追了杜林丰许久的汉子这时冲了进来。县太爷一拍惊堂木,怒道:“什么人咆哮公堂!”二人急忙跪下,连连叩头道:“大老爷给我们作主,这人是个贼,请大老爷明断。”县太爷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此话当真?”杜林丰奇道:“你二人我从未见过,为何污我为贼!”
趴在地上一人前后张望一阵,见到地上丢掷的那面旗帜,急忙拿起道:“这面旗可是你的?”杜林丰点头称是。那人接着道:“你可是在城南外竹林砍的竹子?”杜林丰道:“是又如何,我在那里砍根竹子,如何算得上贼。”二人听到这里齐声道:“县太爷明鉴,这汉子已承认偷竹,请县太爷作主。”县太爷这时露出得意笑容,对二人道:“你们给这汉子把话讲清楚。”
二人齐声道是,然后开始解释:“城南乃我家叶公爵大人家领地,那片竹林归叶公爵府上所有。我二人是竹林的守林人。”杜林丰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原来那片竹林不是野林,自己一不小心,倒还算是偷了人家东西,只是一根竹子值得几何,到时赔他就是,何必如此小题大做。二人接着道:“那竹林是我家公爵府的风水林,公爵严令不许损了一根竹子。一旦有竹子受损,咱们公爵府不是破财就是招灾。如今这人砍去竹子,公爵府要出起事来,叫我二人如何担待!”
听过这话,杜林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什么事情和风水沾上边,他若信风水,你如何和他理论?他凡出了损伤,都说是你砍竹子遭来的祸事,这可如何赔他?
县太爷看杜林丰发愣,心里暗乐:“还好这汉子认死理,否则真拿他没辙。”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厉声道:“那汉子,本县判你犯了传播邪教,偷窃,藐视公堂三项罪名,你可承认。”都是证据确凿之事,杜林丰无奈,点头认了。县太爷道:“藐视公堂之罪,本县判你重责五十大板。其他两项罪名待本县请示上司后再另行宣判。”说完话,县太爷将令牌一丢,下堂去了。衙役们正待执行五十大板,却已找不到行刑的棒子。柳师爷一使眼色,官差们省去棒打,将几根粗大铁链牢牢锁住杜林丰,将他押走。
杜林丰自知理屈,任由官差将他送入牢里。他只道坐上几天牢,弥补过自己过失,到时再出来传教就是。他却不知,圣主教和佛昊教盯得很紧,传播邪教是项重罪,叶公爵更是当朝了不起的人物,坏了他家的风水,这两项罪名,哪一项都够杀他的头。县太爷有心将案子做成大案,这样板上钉钉的铁案,一旦落实就是好大一桩政绩,县太爷就指望着靠这个升官呢。
牢里关满犯人。狱卒领着杜林丰一路向牢房深处走,一直将他领到最深处的一间单间,这才将他关了进去。
杜林丰打量牢房,不过矮矮一间鸡棚也似的笼子,在里面连腰都直不起,只够人蜷缩着睡下。但比起外面的大牢房,这小小鸡笼却不啻于天堂。外面牢房虽大,可犯人关得满满的,只有个蹲坐的空间。几百号人挤在里面,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牢房里满是便溺的味道。见过外面牢房景象,杜林丰只当县太爷对他特别照顾。他却不知,这里面的单间小号关的都是些死刑重犯,进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叫冤的喊声渐渐远去,杜林丰将心神浸入蒙荒气中。原本轻盈的蒙荒气,进入体内后,也变得厚重粘实了。厚重的真气以丹田为轴,在身周运行,就好像在身外形成一个厚壳。真气运行速度比从前慢了许多。杜林丰心神追随真气运行。缓缓周行的真气不停渗入躯体,将身上每一点细小颗粒淬炼一番,又融回真气的运行中。身体经过这么一番淬炼,杜林丰明显觉到强悍许多。
真气淬炼的过程,杜林丰觉得与炼器颇为相似,只不过速度缓慢许多。毕竟肉身的强度比不上金银器物,过快的速度会将它彻底摧毁。但较之从前真气运行轻盈快捷时,现在淬炼肉体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哐啷啷铁链拖地的声音远远传来。两个狱卒拖着一人走进来,将人丢进对面笼子,这才拍手离开。杜林丰收回心神,打量对面那人。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腰以下给打得皮开肉绽,进来的一地拖满鲜血。
“不知这人犯了什么罪恶,竟给打成这个惨样。”杜林丰虽说可怜那人,但一想到他定是犯了什么大罪恶,这才被打成这种惨样,怜悯之情被理当如此挡着,竟然露不出头。
半晌,那人微微转了下头,将头转向外侧,呻吟之声从喉间隐隐传出。杜林丰好奇心起,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罪恶之徒,竟惹来如此毒打。牢房虽然昏暗,却挡不住他目光。那人双目依然紧闭,脸颊瘦削紧绷如刀削一般,蓬乱的须发将面容遮去一半,露在外面的那一半脸晒得古铜一般。走在乡间田野上,这样一张面容随处可见,倒看不出什么大奸大恶之色来。
“水,水。”无意义的呻吟中偶尔露出几个字。杜林丰见那人双唇干裂,显是渴得极了。失了这许多血,再不给他补水,这人性命堪忧。
怜悯终于突破道理阻拦。杜林丰伸手一招,牢房外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他嫌牢内水汽污浊,因而从外面引入水汽。清凉的空气停在那人头上,晶莹的水珠凝结出来,一点点滴落下去。水珠准确地落入嘴里,那人贪婪地咽动喉咙,将水一点点咽下。
饮饱水后,那人清醒过来,睁开双眼。杜林丰放回水汽。
“狗官,还有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贵族,一个个都该砍掉脑袋!”那人狠狠骂了一句,然后又疼得呻吟起来。呻吟一阵,那人骂上一句。杜林丰听他骂得烦了,冷冷应了一句:“你口口声声不离个杀字,想必是穷凶极恶之辈,遭到这番苦是你应得的报应,何必糟践人家。”
那人这才发现对面有人,立刻停了呻吟,抬头向这边看来。杜林丰见那人双眼,痛苦折磨之下虽然失了神采,但一双眼依然黑白分明,愤怒下藏着悲天悯人的忧郁,倒看不出什么奸佞之色。
“你是何人,何出此言?那些狗官,狗贵族难道不该杀个干干净净!”那人说着话激动起来,满脸尽是激愤之色。杜林丰不由对他有了兴趣。此人戾气深重,如能将他感化,劝进天道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兄弟不知如何称呼,犯了何事关进这里?”杜林丰将话题转走。
“哼,在下巫立衡,只为得罪了那狗公爵,这才被他们抓进来。这些天杀的狗官贵族,总有一天要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巫立衡四十出头,不知为何话语间充满对贵族的仇恨。杜林丰不由道:“巫兄,天心本慈,那些官员贵族也不过是天底下的寻常之人而已,为何兄台对他们仇恨若此,口口声声不离个杀字。”
巫立衡振作一下精神,半支着身体抬起头,上下打量杜林丰。“这位兄弟不知如何称呼,是干什么的,想必不是本朝之人吧。”杜林丰向他介绍了自己一番。“哦,你天道教是怎么一回事?”巫立衡对杜林丰的传教身份感起兴趣,“我能加入你的天道教吗?我可先声明一句,我就是贱民一个。”杜林丰听他提起入教,乍然间有些惊喜,他可是第一个主动提出入教的人。
“当然,你只要信我天帝,就可以入我教来。不分贵贱贤愚,我天道教一律欢迎。”
“哦,那么,那些贵族老爷呢?”
“一样。只要他们信奉天帝,就可入我教来。”
“哼,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呢?”巫立衡语气微微不善。
杜林丰犹豫一下,还是答道:“天帝眼里,无论贵贱贤愚,只有信与不信,凡信仰天帝者,皆可入我门来。”
“哈哈哈哈,这样的教,我看还是免了吧。进去了,和那些狗官鸟人待到一处,岂不还要受他们欺诈凌虐。如果你那天堂里有一个狗官贵族,我巫立衡就绝对不进。我情愿进地狱炼狱,受尽万千折磨,只要那里没有这些乌龟王八蛋,那就是我巫立衡的天堂。”
“巫兄,你为何如此仇恨官员贵族,难道他们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杜林丰对巫立衡的仇恨大惑不解。
“这位先生,你可说错了。我们这些贱民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当然不一样。我们这些下贱东西哪里是人呢!”见杜林丰要插话,巫立衡加快道,“好,好,我知道你这位先生要说我们是人。如果我们是人,那么,那些大人们就不是人。”
这番话说得杜林丰有些哭笑不得:“巫兄,你为何非要将自己和那些官员贵族们区别开。你们谁不是有手有脚,谁不要吃饭呼吸,再说,就连说的话都是一样,难道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么?”
“先生,不是我要和他们区别开,是那些大人先生的眼里,我们根本就算不上人!”巫立衡嘿嘿冷笑道,“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会说话的畜生工具而已,也许,还不如畜生工具呢。牛只要吃草就行,我们还要吃饭,浪费许多粮食;牛马随便鞭打欺压,哪个不是任劳任怨,我们呢!”巫立衡伸手指指牢房接着道,“还要浪费这许多牢房刑具来弹压,即便如此,贵族老爷们还不放心,你说我们算什么?”
“这……”杜林丰实在说不出什么了。他实在不知,人间还有这样的隔阂和仇恨。“巫兄,你是为何被关进来的?”巫立衡虽说口不离杀,但说出的话却有条有理,杜林丰转而问他犯了什么事。
“哼,还不就是为了地租的事。叶公爵的地一亩要收六成的租,这让我们怎么活!我联合了城南两百家佃户,要求将地租减到五成。该死的公爵府就找来狗官抓我起来,将我毒打成这样。这该死的公爵,抢去我的土地,还要吸干我的血……”说到这里,巫立衡情绪激愤,牵动身上伤势,昏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