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传教

丹同人品茶听书之风甚浓，全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小茶馆就有百来家。杜林丰认准这是个布道的好场所，一家家闯了有几十处，可无不碰一鼻子灰而出。俗话说，猪撞了南墙也会回头，何况是人。杜林丰性子虽然固执，可壁碰得多了，渐渐悟出点门道。人家茶馆说书都指望着这个挣钱吃饭，自己这么硬插一杠子进去，岂不搅黄人家生意，哪有不碰壁的道理。

原委想得清楚，杜林丰就不再直闯说书现场了。他找到茶馆老板，和人家商谈，自己也客串一回说书先生，为茶客们宣讲天道教教义。在他心里，人家做生意都是要拿钱来交换的，而天道教只有给予，不需付出，这样白送的便宜哪有不受欢迎的，只要自己一登坛开讲，一定是听者云集大受欢迎的热闹场面。

没曾想人家茶馆老板哪个不是做生意的老油子，任凭杜林丰将美好前景说个天花乱坠——当然是他自己这么认为的，为了宣扬天道，他没少说违心话——就是没有一家愿意接受。

无奈之下，杜林丰只好自己拿银子包场——既然天道教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他这一点小小付出自然是应当的了。只是不过三场布道，杜林丰就将银子花个精光，可听众寥寥，后两场干脆就是空场，闹个血本无归。杜林丰轻财的习惯一直没有改过，身上的银钱从来没有富余，这一回出师不利，不过三场布道就将银钱败光。好在他已非凡人，就算分文皆无，也冻饿不虞。只是传道大业就此耽搁，杜林丰是心急如焚。

茶馆是再进不去了，杜林丰一筹莫展。好在他不是死心眼的人。困顿中，杜林丰想起当年和萧问剑下山从军，那时岂不比现在艰难许多。想到萧问剑、朱大壮这些兄弟，杜林丰眼眶一阵湿润。打从他们离去后，杜林丰心里就留下一个空洞，一个永远补不上的空洞。空洞空虚得难过，他只有依靠转移注意力来回避。

真想念他们啊！兄弟们还好吗，他们在翠屏峰怎样了？不知不觉中，杜林丰又想起往事。往事如烟，可那一幕幕却如此鲜活。突然，杜林丰想起落峡县筹饷征兵之事。那时大旗一举，应者云集，现在岂不可以效仿？

想到这，他一跃起身，飞跑到城外。南城外有片竹林。旗杆虽说买不起，可依他的本事，这里大把材料，现做一个不是难事。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称眼的竹子，杜林丰伸掌砍断，三两下将竹枝竹叶清得干干净净。做好竹竿，杜林丰心里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当初留点钱来订做旗幡就好了。现下可好，杆子有了，可旗幡却没着落。要杜林丰去纺织裁剪，这个本事他可还没有。

愁了一阵，杜林丰嘿嘿笑了。以他现在本事，再怎么着，就算扛沙包卖苦力，干一天活不就把旗子的钱挣出来了吗！杜林丰扛起竹竿，向城里跑去。

“唉，站住！”竹林里传出叫喊声。杜林丰哪知是在喊他，头也不回跑远了。竹林里跑出两人，相互招呼一声阿三阿四，见杜林丰跑在前面，跟着追了过去。

德记粮号的运粮车队到了。掌柜的吆喝伙计们出来扛粮包。这一次的粮食进得实在不少，伙计们吭哧忙了半天，不过卸了五辆车。眼看着头顶上乌云遮住日头，掌柜的着急了，拿起鞭子大声吆喝抽打。伙计动作快了几分，可卸粮的速度仍然赶不上乌云前进的速度。掌柜的只好跑到院子外面招徕人手。

杜林丰这时扛着竹竿经过。掌柜的看在眼里立刻叫道：“喂，扛竹竿的汉子，好机会，搬一袋粮两个铜子，下次就没这个机会了。”杜林丰正急着找活，也不答话，进粮号将竹竿放下。掌柜的急着找人，继续在门口招呼，可不知怎么回事，路上这会一个闲汉都看不到。“要饭时一个挨着一个，干活时就不见人！”掌柜的左右张望一阵，再找不到帮手，悻悻骂了一句，火燥地甩着鞭子回到门里。

才一进门，门中的景象就让他气坏了。天上的云一阵厚似一阵，眼看大雨随时就要下来，伙计们却没一个干活的，全都闲站着。“一群只吃不干的懒东西，我叫你们偷懒！”掌柜不由分说，拿着鞭子就往伙计们身上抽。挨打的伙计一边躲，一边解释：“掌柜的，您别着急啊，活都给你干得差不多了，你快看啊。”

掌柜的这才看向粮车。二十多辆大车空空如也，只剩最后一辆还没卸完。车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只见杜林丰两边肩膀上各垒着包粮，肋下夹着四包，双手各拎三包，大步如飞进了仓库。

伙计上前道：“掌柜的，你从哪找的汉子，这等神力，咱可从来没见过。”

掌柜的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呆呆道：“粮食都卸完了？”

“卸完了！那汉子一进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一车粮送进库房。咱们这些人一个都插不上手，边上还杠人家事，这不才歇了手。”伙计不忘倾述委屈。

顾不上和伙计废话，掌柜走进库房。库房里，杜林丰将一包包乱丢的粮食码得整整齐齐，往常一群人半天的活他说话工夫就干完了。掌柜上前拽住杜林丰道：“汉子，你在我这干活，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住你干不干？”杜林丰摇摇头，笑着伸出手。掌柜忙叫账房结账，又将工钱加到二两。杜林丰接过一把铜子，掂掂数量，这才笑道：“掌柜的您另请高明吧，我还有事。”说完话，拿起竹竿，风也似走了。掌柜拉扯不住，嗟叹不已。

杜林丰掂量手中铜子，约莫有七八百枚，连买布带裁剪马马虎虎够了。他抬头张望，只见街尾一家布庄，扛着竹竿就往那边走去。这时天空咣的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杜林丰紧跑两步将竹竿放在门口，自己进了布庄。街边正在张望的两人见到杜林丰和那根竹竿，眼睛一亮道：“就是他！”二人正要追过去，无奈大雨落下。二人只好躲在屋檐下，紧盯着布庄门口那根竹竿。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布庄里顾客不多。杜林丰买好布匹。店里还有裁缝，杜林丰顺便让裁缝帮着将旗子缝好，绣上字。旗上的题字费了他好一番思量，最后才定下“造福苍生天道教”七字。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裁缝将旗子做好，雨也刚好停了。杜林丰将旗在旗杆上套好兴冲冲跑了出去。屋檐下二人正在打盹，猛一睁眼，只见竹竿已经不见。二人慌忙四顾，却见房檐那头，一根竹竿顶着面旗帜，旗帜迎风飘扬。二人跟着旗帜追去。旗帜在风中张扬地跃动。杜林丰一路小跑，往衙门口跑去。他心里仍是征兵筹饷的套路。衙门算是城市中心，在那打开旗帜，影响要大得多。

衙门口衙役拄着水火棍正打瞌睡。杜林丰跑到那，将竹竿往地上一插，竹竿深深陷入地里。公差脑袋一歪，惊醒过来，待看清没人鸣冤打官司，又闭上眼昏昏睡去。杜林丰大旗一竖，立刻惊动了一堆人，转眼将他围了起来。

“大爷您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东西了。”一群叫花子聚拢过来。要饭的不识字，只当是哪位善人在这开粥厂施舍，立刻围了上来，里外三层将杜林丰围了个水泄不通。杜林丰知乞丐们误会。这些人下人活在人世间吃尽苦头，处于人间最底层，现世已然输个精光，多半没什么指望了，总不至于来世他们进入天堂也落于人后，杜林丰动了恻隐之心。既然自己帮不了他们现世的忙，那就帮他们早点沐浴到仙帝光辉，早点享受到天堂里那永远享不尽的仙福吧。

“仙帝知众生苦难，常以众生之苦为苦。为解众生苦难，仙帝立宏愿，披荆斩棘，历尽劫难，以大智慧大神通创天堂与众生。众生凡知人生之苦，愿以仙帝之信仰为信仰者，皆可入天堂，与仙帝同享永世之福。为予众生登天之路，仙帝赐创天道教。凡入我教者，以仙帝为信仰者，皆可被仙帝之光辉，于天堂共享……”

“善人啊，行行好吧，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你讲完了没有，讲完了就快点布粥吧。我们都记住了，布粥的善人叫先得大爷。他大爷先得到了肉，于是施舍汤给我们。他的大名我们一定会到处传唱，他的善举一定不会埋没。求求你别再讲了，快点布粥吧。”乞丐们的哀求打断了杜林丰的布教。杜林丰大吃一惊，自己可没说要施舍粥啊，怎么这些叫花子都在等着吃粥呢。

“诸位，诸位，我只是为天道教传布教义，并没说施粥啊，诸位误会了吧。”杜林丰硬着头皮解释。这群乞丐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眼看着都是些饱受饥寒之辈。杜林丰暗自后悔，有心要布施他们，可身上已经分文全无，这可如何是好。

乞丐听了杜林丰解释，起哄道：“你既不布粥，在这插什么旗，害我们听你啰嗦这么半天，耽误多少时光。”乞丐们将杜林丰这旗当作开粥厂施粥的粥旗，在这白等了许久。

骂骂咧咧半天，花子们没见到施粥的动静，这才相信他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各自散去。杜林丰眼睁睁看着乞丐们离开，呆住了。

“先生，先生，我有话问你，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话声将杜林丰惊醒过来。花子们的一聚一散，引来不少看热闹的路人。一个商人装束的人不停扯着杜林丰袖子。

“这位先生有什么指教？”杜林丰收敛失态，转向那位商人。

“你们天道教是干什么的，加入有什么好处？”商人问话直奔主题。

“啊，是这样的。天道教是天帝赐创。天帝怜惜世人苦难，所以特设天堂，凡天道教众，信天帝者，都可入天堂。”

“这样啊。可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家里一妻二妾，前些日子还又在外面养了一房小的，按说算不上什么苦难。你那天堂里还能给我更多好处吗？”

“啊，这个……”

“先生难道不知！要是加入你那教没什么好处，谁愿意信你。难道先生还有别的好处没讲？是不是加入你的天道教，以后我做生意就红红火火，百事百顺？要不这样，你要能让我的生意半年内翻上一番，我就加入天道教信天帝，可好？你看人家菩提寺，前些日子赵老板去烧了一炷香，结果挖煤挖出金子来了。赵老板发了大财，菩提寺烧香的人就海了去。你天道教要能让我发上赵老板一半的财，我就到处帮你们宣讲，加入天道教的人肯定不比到菩提寺烧香的人少。”

商人滔滔不绝讲着。虽说杜林丰早已到了寒暑不浸的境界，可这会满脸满脖子都在流汗。

“诸位，诸位。”这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商人的话赢得众人一致赞许，杜林丰觉得要再不说两句，局面就要失控了，“各位想过没有，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百年后的无穷岁月又当如何？为了人生短暂一瞬的欢愉而放弃永恒的幸福，这不就好比咱们做生意，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丢掉了明日十倍百倍的利润！”话一出口，杜林丰就觉后背发麻，怎么这教传着传着就成生意经了。信仰这样严肃大事，难道一定要和利益联系到一起才行吗？人间熙来攘往的事，为何一定都要以利为指引，以利益诱惑来的信仰是否是真诚的信仰？

“先生这话说得有道理。咱这辈子虽然过得好了，可不能只图一时快活就不管下辈子的事。这样吧，先生您开个价，每年给你们烧多少香火，我就可以进你说的那个天堂。”不愧是做生意的好手，商人对杜林丰的话深以为然，很快计算好利害得失，“佛昊教那我每年是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他们可不仅保证我进那个什么极乐界，还保证我这辈子平安吉祥。你们每年要多少银子，说吧，只要不超过一百两，我就信你的天道教。每年两百两银子对我不算啥，我只当多买一张门票，买个双保险，到时候也可以比较一下极乐界和你的天堂，哪家好我就进哪家，多花的银子就当是孝敬得了。咱养条狗不也得花这么多钱吗！”

围观人纷纷点头称是。有认识商人的旁观者道：“蔡老大，你倒有钱。要我一年只拿得出三十两银子。”商人嘻嘻笑道：“那你就进三十两银子的天堂呗。我一百两银子的天堂娶八个老婆，你三十两银子的就少点，三个就行了。咱们这叫多拿多得。”围观人哄笑一阵，纷纷叫好。杜林丰听着他们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大伙应该是误会了，咱们天道教不管拿不拿银子，只要信仰天帝，就可以进天堂。这和银子没有关系。”杜林丰赶紧向众人解释。

“当真？”商人脸上流露出怀疑之色。

“当然了。”

“天上哪会有白掉馅饼的好事！”商人怀疑之色越来越浓，“人常说便宜无好货，何况你还不要钱，你说说，你到底图的是个啥。”商人警惕起来。

真理就在门口时，怀疑实在是个魔鬼。杜林丰不禁为自己的天道教叫屈。明明是造福苍生的好事，为何偏有这么多的曲折麻烦，为何人偏不信仰。

“诸位，诸位，仙帝怜悯世人之苦，以大神通，大毅力为世人创天堂，进天堂者永绝人世生老病死之苦。天道教就是进入天堂的钥匙，凡信仰仙帝者，既是有仙帝之善心善愿者，当然可以直入天堂，哪里需要什么银子香火。”杜林丰竭尽所能，为人们驱走心里的魔鬼。

“你说的当真是真的？”商人脸上警惕之色稍去，怀疑之意仍浓，“人都说无利不起早，他仙帝凭什么就愿干这等傻事？”看到这边甚是热闹，刚才散去的乞丐又聚了过来。商人指着乞丐问道：“难道他们只要进了你天道教也就可以进天堂了？”

“当然。凡信天帝者，皆可进天堂。”

“哦，原来如此。”商人恍然大悟，“这些腌臜东西都能进的，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明白了，你那天帝的神通想必不行，那个什么天堂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所以才会叫你们不要钱拉人。将来人气热了，火了的时候，你们就开始收银子了，是这样吧。”商人狡猾地笑笑，一甩袖子走了。

“没有银子，盖得起什么天堂，茅草棚吧。”临走商人还不忘寒碜两句。

魔鬼完胜。杜林丰眼睁睁看着商人离开，忽然想起儿时钓鱼的情形。那时，他大把往水里撒饵料，引得水里的鱼蜂拥前来争食。可当他丢下钓钩时，鱼儿却呼啦散了伙。

一阵风起，大旗随风摆动，噼啪甩在杜林丰脸上。追了杜林丰半天的两人，不过几下就被甩掉，这时正彷徨地在街中张望。招摇的旗帜越过屋脊，二人眼中一亮：“找到了，就在那！”二人不敢怠慢，小跑着朝旗帜赶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