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急忙端上一盘刀鱼,阿罗一把抢过放在身前。葛鲜仁慢了一步,不快道:“道爷要的那份呢?”小二抱歉道:“道爷,这是最后一份了。今个一共送来五斤鱼,您这就上了两斤。其他三斤早让其他客人点走,这会厨房再无鱼了。”葛鲜仁看庄伏邪吧嗒吃得正欢,恼道:“怎么这样,偏生道爷要的就没了。”小二抱憾道:“这鱼每天就只能打上这么一点,不然怎么这么金贵。要不道爷你明儿再来,小店专门给您留着。”葛鲜仁不耐地挥挥手,小二这才赶紧走开。
阿罗闻听这是最后一份鱼,有意吃得吧唧作响。葛鲜仁不忿,伸筷就往盘里夹去,阿罗伸筷架住,二人筷来筷往斗将起来。杜林丰见二人争食,眼前忽然一亮,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他!”葛鲜仁和阿罗忙着争抢,没人理睬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杜林丰这时想了起来,刚刚突然离去的醉汉,身材与云中镇上骗食龙肉的流浪汉极为相似。他急忙将小二唤来,询问小二醉汉姓名。小二挠着头皮想了半天,这才记起醉汉似乎叫做四郎,被花溪镇的花家娘子迷住,经常往花溪镇跑,每跑一回花溪,都要来酒楼醉上一天一夜。
杜林丰继续追问四郎住址,小二却是不知。葛鲜仁这时才注意到杜林丰,停下与阿罗争斗,不以为意道:“杜公子,一个醉鬼,管他那么多干嘛。”阿罗凑趣进来道:“大哥,你是不是想回头跟他算账,兄弟我和你并肩子上。”
“去,少动这些糊涂心思。”杜林丰训了阿罗一句,这才将醉汉之事丢开。
花溪镇与明溪镇相距不过数里。老道听得那里花开四野,动了游兴,打过牙祭,拉着杜林丰就往花溪镇而来。野花漫山遍野。杜林丰不由想起天云山中修炼情形:孤单却又充实,淡得如水,清澈如同山泉;本想出山弄些过冬物资,不料就此一去不返。命运之川流过就再也不曾流回。
“啧啧!”阿罗忽然愣住,呆呆看向一堆花丛。葛鲜仁应声看去,眼前顿时明亮起来,不由自主伸手捋向长髯。手刚触到胡须,倏地又缩回来。老道暗自后悔,为何弄得如此老相。花丛中,一黄衣女子翩翩起落,不时拾些落花收于篮中。杜林丰顿觉奇怪,不由上前看个仔细。葛鲜仁抢前一步,关切询问道:“小娘子为何只拾些落花,贫道可否帮小娘子采撷一二。”
女子应声抬头,嫣然一笑,空气都明媚起来。“多谢道长了,小女子自己忙得过来。”声音如黄鹂出谷,老道听得心怦怦直跳。老道犹不舍离去,又和声问道:“小娘子为何只拾些落花,这些残花如何配得上小娘子娇容。”女子掩嘴轻笑道:“道长谬赞了。小女子不过拾些残花回去葬了,再种些花种在上面,来年它们还可重见天日。至于那些枝头上的鲜花,它们自在阳光下呼吸绽放,小女子若加以采折,岂不伤了它们。”
“了不得,了不得。小娘子物我同一,正合吾道啊!”葛鲜仁不停口称赞。女子不再多言,微笑致意,拎着一篮野菇落花径自去了。老道默立片刻,脚步不由自主跟了过去。杜林丰正待招呼,却见阿罗不甘示弱也一道跟去,只好跟着一起往镇上行去。
女子并未回家,走进一家饭馆,将那篮野菇送入厨房,然后自己要了碗素面,挑了张靠墙小桌坐下。店里客人脖子随着女子转动,纷纷招呼:“花家娘子,今个怎么不给相公做饭,自己一人下馆子来了。”提到自家相公,女子傲然道:“我家相公一早就出外访学去了。他今年日夜苦功,是一定要考中举人的。”“那我们先恭喜举人娘子喽。”食客们纷纷打趣。女子明知这是客套话,可听在耳里,心里无比舒坦,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送上。”阿罗大步走进饭馆,粗着嗓子大声吼道。他迅速环顾一圈,挑了个紧挨少妇的座坐下。葛鲜仁慢了一步,只好紧邻着坐下来,与女子颔首为礼后,对小二道:“小二,给那位娘子上盘时鲜小炒。”阿罗立刻不甘示弱道:“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给那位娘子上一份。”女子急忙道:“这位道爷快别这样,小女子一碗素面既可,多谢道长了。”女子嫌阿罗行事说话粗鲁,感谢的话只对着葛鲜仁一人说了出去。
阿罗见葛鲜仁占了上风,心里不服,拍着胸脯豪气道:“怎么还不快去,将店里所有酒菜都给小娘子来上一份,老子结账。”女子不好再说什么,默默低头挑着面前那碗面。葛鲜仁吝惜钱财,让阿罗抢了个先,心里颇为后悔。见女子只点了一碗清汤面,老道要在嘴上讨回便宜,关怀道:“小娘子的日子过得忒清苦了。”女子默默笑了一笑。阿罗看到,先机又让葛鲜仁占了,于是不甘落后指着不住送上的酒菜道:“小娘子快请用。瞧瞧,你若跟大爷走,天天好酒好肉,荣华富贵包你享用不尽。”
女子只是低头,对流水般送上的酒肉看也不看一眼。见阿罗已经抛出荣华富贵,葛鲜仁只好另辟蹊径道:“小娘子,山人见你根骨奇佳,不如跟山人一起修道吧。一旦修道有成,小娘子仙容永驻,再与仙侣结缘,仙途之上相依相伴,永远做对神仙眷侣,咿呀,那样岂不快活。”
两人相互攀比诱惑这阵,女子草草吃完面,笑意盈盈站起,微微福了福道:“二位盛情,小女子好生感激。”随即,又指指满桌菜肴,无可奈何道:“但是这么多酒肉,小女子可付不起这个钱,这可如何是好。”女子皱起眉头,露出一副楚楚动人样。
“啊,我来,我来。”葛鲜仁和阿罗急忙站起,争先恐后将帐结了。“如此,小女子就代饭馆多谢二位道爷了。”女子待二人结了账,起身就走,临出门前,回过身对葛鲜仁嫣然笑道:“小女子也代我家相公谢过这位道爷了。道爷岂不有闻‘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女子与相公恩爱就如一对鸳鸯,这岂不胜过什么神仙眷侣许多。”说完话,飘然出门去了。
“呀,不对,这贱人是饭托!”阿罗愣了一愣,突然醒悟,拍桌子就要发作。杜林丰将他止住。葛鲜仁失神道:“这样佳人,怎能是饭托!”迷迷瞪瞪中,老道起身就想跟出门。店中客人无不吃吃而笑。杜林丰将他拉回,不满道:“道长,修行之人怎能如此失态。”葛鲜仁脸色一红,明白过来,伸手捋捋胡须,说辞已经想好,振振有辞道:“杜公子想到哪里去了!山人是想……”
说到这,葛鲜仁警惕地左右看看,将声音压得低低地道:“果果不是说过,毕勰为了他那相好的跑来人间了吗。所以山人在想,咱们就该从美貌女子入手调查才是。山人所以追着这女子不放,还不就是为了正事。杜公子,你却将山人想得如此不堪,这不真是……咳咳。”葛鲜仁干咳两声,将后面话舍了。杜林丰觉得此言在理,心里对他歉然,想了一会,迟疑道:“咱们到处打听美貌女子,岂不孟浪?我看还是从怪异之事着手吧。”
谁都没有搭理他。葛鲜仁和阿罗这时埋头猛吃,争着将自己那份银子吃回,顺便再多吃上几口。
流熙县的羽芳搂是远近闻名的风雅场所。两月前,花有方与同窗士子们在此办过一次诗会。诗会上,陪酒的心芦姑娘让他一见就惊为天人。花有方放着自家美艳妻子殊曼曼不顾,自此之后,对心芦姑娘日思夜想。耐不住相思煎熬,他就给自家娘子编个借口,以访学为名,每日溜进县城。花有方家境清贫,付不起叫姑娘的银子,只能在心芦窗下徘徊,将夜间所作情诗吟诵,苦苦等候心芦开窗的惊鸿一现。
这一日,花有方正在窗下游走,肩头忽被重重拍了一下,回过头,却见是个熟人,正是花溪镇远近闻名的“惹不起”四郎。四郎生得高大有力,曾与混混们大战过一场,十多个无赖汉子给他打得倒地不起。四郎生性孤傲,身手又如此不凡,是以人们对他都敬而远之。花有方虽说认得四郎,却从未打过交道,乍然相见,不觉有些又惊又疑。
“有方兄,你让我好找。”四郎不顾花有方惊疑,热情打着招呼。花有方急忙回礼。不等花有方将客套话说完,四郎一把拉住,往羽芳搂里走去,边走边大声道:“有方兄,兄弟仰慕你的才华已久,早想和你结交。今日得巧遇上,来来,你我大醉一场,不醉不归。”不等花有方客气,四郎硬拉着他进了羽芳搂。
“客人上门了,怎么连个招呼的都没有。快些将好酒好菜送上,再让最好的姑娘来陪酒。”四郎进门就乱吼乱叫,龟公、急忙迎上,一个个围着他打转。四郎大声向花有方问道:“有方兄,你有什么相好姑娘没有,统统叫她们上来,咱们玩他个痛快。”花有方矜持道:“学生律己谨严,哪能有什么相好姑娘。”停了停,委婉道,“听说心芦姑娘才学品貌都很不错,四郎兄可以叫出来认识一下。”四郎立刻大声道:“快叫心芦出来,再多来几个姑娘陪花兄喝酒。”
老bao慌忙将心芦叫出。花有方一见心芦,神情立时痴了,四郎叫些什么都充耳不闻。四郎察言观色,已知花有方心事,想起殊曼曼对他的情意,妒火中烧。他一把将心芦扯入怀里,却将其他莺莺燕燕推到花有方那。花有方脸上一阵失落,四郎看得心花怒放。龟公这时将酒席摆上。四郎举杯就饮,然后含着一口酒,将心芦抱入怀里,嘴对着嘴,将口中酒渡入心芦嘴里,完了狠狠在她粉脸上亲了一口。满席一片掌声,个个都为四郎叫好。花有方看得脸都绿了,只顾埋头喝酒吃菜。
见花有方难过,四郎更是高兴,就把心芦当作殊曼曼,一双大手肆意,将心芦弄得连连,口里不住讨饶。花有方看心芦嘴里叫得难受,实际倒似欢喜极了的样子,身子紧紧贴着四郎,竟似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心如刀绞,再坐不下去,起身就想告辞。四郎急忙挽留。四郎此来,本有计划要和花有方套近乎,一时冲动下,肆意玩弄心芦,却见计划就要被自己破坏,这才收敛形迹,将心芦让给花有方。
四郎这一规矩,席间立时正派起来。心芦殷勤给花有方敬酒,可眼神却不住偷偷往四郎那跑。花有方那日见心芦又是作诗,又是弹琴,兼且容貌绝美,实在是才貌双全,因而将心芦想得和女神般圣洁,容不得半点亵渎。四郎这粗鲁汉子一来就动手动脚,肆意玩弄,偏生心芦似乎还喜欢得很,虽说人在自己身边陪酒,可心思分明就在四郎那。花有方心里冰凉,圣洁女神的形象打得粉碎,再也难有从前那份痴情。四郎热情豪爽,花有方完全将心芦抛开,全心结交这个朋友。
酒足饭饱,四郎瞧花有方有了醉意,于是送他回家。二人酒桌上应酬一番,这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四郎大着舌头,装作喝醉了酒,结结巴巴道:“花兄,兄弟真是羡慕你,人品才华,哪样不是一等一的。”花有方叹口气道:“四郎兄说笑了。愚兄是人穷志短,每日里都要为五斗米折腰,还是老兄的豪爽洒脱让人羡慕。”四郎不以为然道:“花兄这是龙困浅滩,不过是一时之难。以兄台高才,他日定当金榜题名。那时兄台飞龙在天,小弟这等粗鲁汉子哪里还能交结得上。”花有方嘿然不语,竟似对四郎这话默认了。
“只是兄台却有一件事情大为不妥,兄弟不知当讲不当讲。”绕了这么大的弯,四郎将喉咙里的那口浓痰送到嘴边。“你我兄弟,有什么好客套的。”花有方毫不介意道。
“花兄才华盖世,嫂夫人一表人才,本是一对绝配。只是嫂夫人她……唉,这事有损人名节,还是不说吧。”四郎欲擒故纵道。花有方见他吞吞吐吐,不由急道:“四郎,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曼曼她怎么了,你但说无妨。”
“这……花兄既然要说,那我就讲了。只是花兄千万不要告诉嫂夫人,这事是我告诉花兄的。不然嫂夫人记恨于我,我怎么担待得起。”
“这个自然。”花有方保证道。
“那我就说了。”四郎将那口浓痰吐了出去,“嫂夫人这么如花似玉,花兄你应该紧紧在家守着才是,可偏偏三天两头往外跑。这不就弄出事了吗。”花有方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无力反驳道:“这不可能,曼曼爱我至深,她一定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的。”
“我本也是如此想的。可你想想,每日里围着嫂夫人转的狂蜂浪蝶有多少。天天都是甜言蜜语泡着,金银首饰眼前晃着,几个女人能不动心。常在河边走,能不湿鞋吗。”四郎的话一句句扎入花有方心里,花有方手指紧紧掐住手心,嘴里不住喃喃道:“曼曼不会的。”
“真希望嫂夫人能对得起花兄的这番真情。”四郎犹豫一下,咬了咬牙,将最脏的那口痰吐出,直接打击花有方濒于崩溃的防线,“前阵子,我和一个外地来的姓胡的客商喝酒,那客商说到,你们花溪的女人当真不错,腰肢柔软,两腿又长又滑,特别是花家娘子,那风情连京城的头牌名妓都赶不上。”
“这怎么可能。”花有方心神错乱了。
四郎盯着花有方,冷冷接着道:“尤其是她那点红斑,殷红如血,让人真是神魂颠倒。”
“贱人!”花有方崩溃了。红斑本是他夫妻间秘密,如今骤然被外人说起,如果不是殊曼曼和人有了苟且之事,外人如何能够得知。四郎见他神情癫狂,快意升上心头。殊曼曼那点隐私本是他偷窥所见,如今正好击中花有方最脆弱的地方,花有方的防线土崩瓦解。
“我,我休了这贱人!”
“唉,也只能如此了。否则一辈子背着这么沉重耻辱包袱,花兄今后如何做人,如何在庙堂为官,如何教化一方百姓!”四郎奸计得逞,简直就心花怒放了。花有方却失魂落魄。四郎微微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谁叫你占着曼曼了,这也是你应得的。大不了将来休了曼曼后,我再给你些银两,帮你寻房贤惠媳妇,咱们这就两清了。”
庙堂为官这些话入耳,花有方精神一荡,心下已然拿定休掉殊曼曼的主意。自古以来,几个读书人不是为了当官而熬夜苦读的,金榜题名就是心中的最高理想。花有方一想到戴着绿帽子游街,一街人指指点点,戳着后脊梁骨唤作乌龟状元的情景,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翻腾。丑事要在传播开前就让它消失。激动过一阵,花有方冷静下来。
“四郎兄,提醒之功,花某铭记在心。咱们今日就此别过。”花有方匆匆行过一礼,脚步踉踉跄跄往家赶去。四郎急着要看结果,悄悄尾随在后。
自家大门就在眼前,花有方狠狠打门,嘴里高声叫着开门。大门咿呀一声打开,殊曼曼迎在门口,欢喜道:“相公,你回来了。今日在外访学辛苦了。”花有方满嘴酒气冲鼻而来,殊曼曼皱眉道:“相公,访学在外,还是少喝些酒才是,千万不要耽误了功课。”没等花有方回话,她又高兴道:“相公,今天郊外的野菌子真多,奴家一个时辰就采了一篮。你猜猜,换了多少铜板回来。”
如花娇颜,吴侬软语,花有方铁了的心一时难以发作,黑着脸一言不发走进家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