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丰忧心忡忡,径往另一黑雾起处赶去。走着走着,葛鲜仁渐渐明白,那一处黑雾所在,原来正是桐黄县。不知什么妖孽在那作乱,弄得桐黄也是怨气蒸腾。
三人不一会来到城上,落入城里不由吃了一惊。往日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桐黄县如今街道空空,犹如空城一般。杜林丰穿街过巷,走过几条街道,竟不见一个活物,心头沉重得如同什么东西压在胸口,竟似喘不过来气。路边零星倒毙几具尸体,无不瘦骨嶙峋。这番景象葛鲜仁当年在阆原也曾经历,心里微微有些明白,这该是瘟疫大爆发的结果,弄不好还就是贾铁判的逍遥散大肆传播的结果。
路边房屋尽皆空空荡荡,不见一人,不知是死干净了,还是逃出去避难去了。杜林丰茫然进过几处房舍,又失魂落魄走出。葛鲜仁见他半天没发现要领,心里不耐,径自上前领着,曲曲折折往贾铁判所居小巷走去。
小巷空无一人。贾家大门紧锁。葛鲜仁跳将进去,每个房间查看过,都没发现贾铁判。房间地上、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许久没人来过。葛鲜仁心里焦躁,难道贾铁判这厮也被逍遥散药倒,或者,这流行的瘟疫根本就不是逍遥散药力所致?胡乱翻腾一阵,没发现任何线索,葛鲜仁心里一动,客栈小二和贾铁判是一伙的,不知那里还能不能寻到这店小二?想到这,他又拔足往客栈走去。杜林丰见葛鲜仁有为而行,于是默不作声跟随在后。
客栈大门紧闭,也不见人迹。葛鲜仁心里却是一喜。大门没有上锁,看样子里面还有人在。上前打门良久,里面这才响起不情愿的一声“谁呀”,葛鲜仁高声应道:“住店的。”
“若是住店,你们就自个在街上寻个空房住下吧。这年月,哪还有人住店。”里面无精打采回道。
“小二,还不快来开门,道爷在此!”葛鲜仁等得不耐,声音里加了几分威严。阿罗不耐道:“啰嗦这么多干什么,砸门进去不就得了!”杜林丰不满地看一眼阿罗。阿罗换了脸色嘻嘻笑道:“大哥莫恼,小弟说说而已。”三人静立,耐心等候。
里面静了一阵,然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匆忙脚步声。大门乒乓响过几声,咿呀一声开了。小二从门缝里探头出来,葛鲜仁微闭双目,一只手轻拂长髯。小二打量一下,喜道:“果然是道爷来了。贾爷这阵烦恼得很,正盼着道爷您呢,可巧道爷您就来了。”葛鲜仁看小二满面红润,不解道:“这桐黄县可是为何,怎么变得如此萧条荒凉?”
“嗨,还不就是那病闹的。这事我也和您说不清。咱这就带您老寻贾爷去,让贾爷跟您老说道。”小二出门锁上客栈,带着几人往城北走去。
杜林丰急着了解情况,边走边问小二道:“小二,这桐黄县如今怎么如此荒凉?”小二没好气道:“本来好好的,南来北往热闹得很,虽说有些生病的,贾爷都给治着。可不知哪来的妖孽,封了桐黄和外界通道,外面人进不来,里面人出不去,这才变得死气沉沉。对了,几位爷,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葛鲜仁不屑道:“进来又有何难,我们要没这本事,怎能降妖驱魔!”小二连声称是。
城北尽是高宅大院,全都门户紧闭。路面上也是副萧瑟景象。与城中他处了无生机不同,这里倒还有些人气。高墙内炊烟袅袅升起,隐隐还可听到丝竹之声。葛鲜仁叹口气道:“如果不是到了此处,山人只道来的是座死城呢!”小二接口道:“可不是吗。咱们桐黄靠的就是这些富户巨室撑着,如果不是有他们养活城中这么多人,哪有往日繁华;如今要不是他们,咱桐黄就成个死城了。”
“真多亏了这些精华之士啊,要不是他们,人间哪有这些繁华!”葛鲜仁点头称是,忽然想起自己在阆原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由有些艳羡道:“也难怪他们能享人间富贵。芸芸众生受苦时,吾独富且贵!何等自在逍遥。”感叹几分人间贫富,葛鲜仁忽然想起自己一身修行,不觉有些自得,这一修得了道,岂不远胜人间富贵千万!敢情这修道也和人间一般,谁的道行越深——放在人间也就是越有钱,谁就越有资格俯瞰他人悲欢。
“呵呵,这道行也和财富一般都是越厚越好啊!”葛鲜仁忍不住脱口感慨道。
“不对,道行和财富要一起越厚才越好!”阿罗不屑地纠正道。
葛鲜仁一愣,接着笑道:“还是道兄高明。”杜林丰听二人满口财富,不以为然道:“咱们修行人既追寻道,何必紧抱财富这些俗物不放。”葛鲜仁和阿罗听着哈哈大笑。葛鲜仁笑道:“没有财富俗物,修得了道该干什么?长生?这世上什么不能长生,若和个愚笨石子般无喜无欢长生,要这样长生又有何用?”杜林丰正待分辩,小二艳羡地插进来道:“几位爷好深的机锋,我可一句都不懂。”杜林丰让他这一打岔,嘴边言辞已然掉个干净,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行人来到一扇黑漆大门前。小二招呼道:“几位爷,贾爷府上到了。”葛鲜仁看那大门,门前两个雄赳赳石狮镇着,门后屋脊高耸,宅院深深,一眼看不出有多大地方。葛鲜仁笑道:“想不到几日不见,这贾铁判发达了。”小二接口道:“可不吗,说起来,还全靠了道爷您的栽培之功呢!”
说着话,小二上前打门,嘴里大声嚷道:“开门,快开门。贵客来了。”里面遥遥传来一句:“您等好,马上就来。”脚步远远从大门里传来,由远而近走到门口,哐啷一声,大门打开。门房对小二招呼道:“小二爷,原来是您老来了。”小二一推门房道:“快去禀报贾爷,就说贵客来了。”门房慌忙引进几人,自己一溜小跑,进到后宅通报去了。小二自个领着几人来到厅堂坐下。
丫鬟反复沏过三道茶,门外这才不紧不慢传来一个声音:“小二,什么贵客,可是有病要诊?银子带够了吗?”声音疏懒,里面还带着几分傲慢。葛鲜仁的脸登时就紧了。小二忙道:“什么银子不银子,我看你是银子挣得疯了。道爷来了,还不快些进来!”
“什么道爷不道爷的,要诊病就得拿银子!”葛鲜仁闻言,脸色登时冷了几分。
小二急忙冲出门,硬从门外拉进一人。那人肚腩高高挺起,一身绸缎将浑身裹得溜圆,一寸肚皮顶住腰带束缚,顽强露出头。杜林丰上下打量这人,见他生得富贵逼人,浑身无处不饱满匀称,眼角一丝风尘之色依稀可以辨出当年的贾铁判来。想不到年余未见,这江湖术士已发达若此。贾铁判不满地推开小二,也不抬头看人,只是低头整理被小二扯皱的衣袍。
“嗯哼。”葛鲜仁半眯着眼哼了一声。
“你们可是……”贾铁判慢慢抬起头,赶忙伸手揉揉眼睛,脖子上的肉紧张地滚上两滚,将剩下半句话狠命咽回肚里。
“师父!”
肉山倾倒了。贾铁判双膝一曲,肉滚滚跪倒地上,嘴里惊喜叫道:“你可想死徒儿了!”葛鲜仁冷哼一哼:“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贾铁判激动道:“师父成全之功,徒儿没齿难忘。”一边说话一边猛往地上叩头,不知磕了多少头贾铁判方才跪直了身,伸手往额边擦去。缎子料的袖子只这一下就湿漉漉的,也不知上面是汗水还是泪水。贾铁判表现总算让老道满意了一些。脸容稍稍和缓,葛鲜仁冷哼道:“起来吧。师父二字你也不必挂在嘴上。你我二人虽说有缘,但于师徒之途上,终究是缘差一线。”贾铁判忠心耿耿道:“您老这个师父徒儿是认定了,就算您老嫌弃不认,我也一辈子当您老是师父。”
如此表现过一番,贾铁判终于让葛鲜仁满意了,他这才问到正事:“这桐黄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葛鲜仁随处指指,却不明说出口。贾铁判心知肚明,表现孝心的时候到了。正要有所行动,却见阿罗一双眼炯炯注视着自己,另一人也不时好奇打量自己一下,贾铁判顿时觉得心里不安,上前一步,轻拉葛鲜仁衣角,小声道:“师父,咱们后进说话。”阿罗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大怒。杜林丰见他师徒二人要说体己话,小心不去听他师徒二人交谈。
葛鲜仁哪能不知贾铁判那些心思,对杜林丰和阿罗歉然笑道:“杜公子,道兄,你们二位稍候,山人去去就来。阿罗冷哼一声,葛鲜仁只当没有听见,急忙跟着贾铁判往后而来。阿罗耳朵一刻不闲跟着二人而去。
贾铁判引葛鲜仁来到一处密室,将门重重锁上,这才从袖口小心抽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葛鲜仁面前,嘴里虔声道:“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无时无刻不在记挂。这点心意是徒儿孝敬您老人家的。”葛鲜仁没见着金银,光见一张薄纸,心里先还不大乐意,待看清一千这两字,方才满意伸手接下,嘴里却不满道:“怎么只挣了这些。”贾铁判心里咯噔一下,只道葛鲜仁嫌不够,慌忙道:
“师父所言极是。徒弟这身家业,全仗师父所赐。自师父离开后,生意这是好得不行,本该多给师父奉上一些才是。可谁料世事多舛,前阵不知从哪来个女巫,不但免费给人诊治,而且还封了桐黄与外界来往。徒儿现在是一单生意也做不到,只能坐吃山空了。”
唉声叹气中,贾铁判将这一段时日他所知事情原委,原原本本述与葛鲜仁。
原来,那日师爷反复进出客栈,他们这一行人也染上瘟疫。师爷这些人发病后,到处求医问药,所过之处,疾病跟着传播,桐黄县里渐渐开始大流行起来。客栈老板记起葛鲜仁装神弄鬼那一番话,忙将贾铁判推介给众人。这时城里病家众多,纷纷来找贾铁判诊治。贾铁判药到病除,大捞了一把。只是随着病家逐日增多,贾铁判药费也越来越高昂。城中穷人看不起病,只能干耗着。桐黄是个南来北往的要冲,瘟疫随着往来行商传播到远近,染病之人越来越多。贾铁判自然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这样好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贾铁判买房置地,娶妻娶妾,日子过得好生兴旺。然而前些日子,不知从哪来了个女巫,不但免费给那些穷棒子治病,还将桐黄封了,所有染病之人一起送到乡下隔离开来。贾铁判断了财路,每日里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求神拜佛多日,不知哪路神仙显灵,将葛鲜仁送了来。贾铁判自然欢喜,央葛鲜仁帮他将那女巫除去,他还有重金酬谢。
贾铁判这番发财经历听得葛鲜仁艳羡不已。真是财运到了,你推它出门,它都要硬挤进门来。有银子可捞,徒弟这个忙是非帮不可的。只是那女巫能把桐黄封了,想来应该是有几分本事的,自己如果对付不来,还得请杜公子和阿罗出手才行。阿罗好说,只要有利,那是一定会出手帮忙的。杜公子这人心眼太实诚,观念陈腐不够开放,若是直说,他肯定不会帮忙,得想个什么说辞才行。
主意打定,葛鲜仁捋着胡须道:“这个忙,帮帮倒也无妨。只是贫道那两个同伴都是不好说话的,这事还得要他二人出手相助才成。”贾铁判明白其中含义,慷慨道:“师父放心,事成之后徒儿一定重重酬谢。”葛鲜仁轻轻一摆手道:“光这样还不成,还得有个说辞才行。你等下就和前面那个年轻公子说,就是因为来了那个女巫,四乡八野传播疾病,所以桐黄瘟疫大作。女巫现下把人关在一起,不许救治,若要解去桐黄危难,非除去这女巫不可。”贾铁判点头记住。
二人走回客堂,阿罗瞪着葛鲜仁伸出一只手,嘴里怪声道:“不错啊,不错。给我瞧瞧。”葛鲜仁知他已听了个清楚,偷眼打量一下杜林丰,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知他是个实诚人,没有偷听自己谈话,这才放下心,轻拍一下阿罗手心,呵呵笑道:“现在什么都清楚了,道兄你就放心,什么都少不了你的。还有杜公子,这个忙也少不了你。你要不出手可是不成的。”接着,贾铁判赶忙将葛鲜仁所教之辞背了一遍。
杜林丰听完,怒道:“这女巫到底何人,为何如此可恶!”葛鲜仁微微一笑,朝贾铁判偷偷丢个眼色。贾铁判一副一无所知的憨厚样。阿罗冷哼一声道:“还不知谁是那女巫呢!”葛鲜仁急道:“不管女巫是谁,来头有多大,咱们一定要制止她。”杜林丰接着道:“道长所言极是。吾辈行道之人,理应去邪扶正!”
问清女巫关人所在,杜林丰急忙领头出门。葛鲜仁后脚刚离贾府大门,庄伏邪一口叼住他衣角。葛鲜仁回头皱眉,一把甩开。大狗眼睛两边转转,神秘道:“道爷,好处可有我一份?”葛鲜仁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朝庄伏邪踢去,嘴里骂道:“畜生,敢偷听道爷谈话!”这话一字不落进了阿罗耳里。阿罗怒目瞪向老道。葛鲜仁急道:“道兄,别误会。山人说的不是你,是庄伏邪这畜生。”阿罗这才释然,可行过一阵,心里依然觉得,葛鲜仁这话味道好象有点不正。
出了桐黄东门,直行不过三里,就见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往群山中而去。三人沿小路进山,没行上数步,山路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开阔地。群山环抱中出现这么一块平地,倒是别有一番天地。按贾铁判所言,女巫就盘踞此处,杜林丰提高警觉,小心探路前行。
没行上数步,哎哟叹气叫苦之声就从里飘渺传来。杜林丰的心立刻抽紧。沿山路弯过弯,里面景象扑面而来。杜林丰见了,登时睚眦欲裂。山谷之中,一堆堆聚满人。人堆被细线分隔成许多处。细线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虽然不过不起眼的一丝,但里面人居然无法越过分毫。细线里所圈之人无不形销骨立,或躺或卧于地,口里不住痛苦呻吟,肚中绿水不时呕出嘴角,身旁地上尽是吐泻出来的秽物。
线圈里围的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群包着人皮的枯骨僵尸。怨气化作一缕缕黑丝,袅袅由人堆中溢出升到空中,复又笼罩在大地。
杜林丰见此人间惨象,心情沉重双拳紧握。葛鲜仁心里不住嘀咕,难道真有妖孽作怪,此行看来不吉。想到着慌处,老道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不由回望阿罗一眼。阿罗贪婪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唇,深吸一口饱含黑气的空气,闭目享受一番周围的痛苦呻吟,心里暗道:“这可是个宝,将来一定要好生利用。”
“受不了了,快放我出去!”线圈的围栏中,一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虚弱地冲向无形的围栏。那人还未触及细线,就似撞上墙般弹回摔在地上,吭吭哧哧爬不起来。
怒火烧胸,杜林丰再顾不得小心警戒,快步向里冲去。葛鲜仁正想跟上,却被阿罗一把扯住。老道正待开口询问,阿罗使个眼色,葛鲜仁会意,二人和杜林丰拉开一段距离,小心跟在后面。
山谷之中是个巨大水池。水池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沸腾的热水起起伏伏。水花起落间,不知多少干枯的人体起起落落。池边站满人。人群绝望哭喊着:“我不想死,我不下去。”
一个温柔声音不停劝慰:“去吧,下去洗洗就好了。”
人群歇斯底里叫道:“不,我死也不下去!”
随着绝望的尖叫,一堆人纷纷向后逃避。然而人群似乎被堵无形的墙拦堵着,虽然拼命向外挣扎,却仍不由自主一步步靠近水池。惊叫声此起彼落,人们扑通扑通掉入水里。掉入水中的人刚发出一声嘶吼,就声息全无,身体随着水花翻滚向水池四处。
“唉,事情怎么做得这么麻烦啊!”温柔声音无奈叹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