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风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栗鸿儒,将他抱入屋内,手指紧紧掐住人中。栗鸿儒半晌方才转过气,喉咙里咳咳有声,一口浓痰直喷地上。书童急忙端上清茶,栗鸿儒咕嘟嘟灌下几口,这才渐渐平复。
屋外,杜林丰呆呆站在阳光下,老丐言语不住在耳里响起。
“为何钻在故纸堆里不肯出来?”杜林丰嘴里不住喃喃只是说着这句。
葛鲜仁听得多了,心里嘀咕,杜公子可千万不要失心疯了。
心头如同被电光击过,杜林丰飞快转着念头。“道理本来就在这世上,被人发现记载到书上,这就成了现成的,已为人所知的道理,可并不是书上才有道理。书上找不到现成道理,为何不自己到世上去寻找?玉简上法诀,究其本源,无一不是前人自世上发现所得,我为何不能自己发现创造法诀?何况我所修习的蒙荒气,并不为人所知所用,既然已走到这条道上,无论再苦再难,都要努力向前。前方就算无路,大不了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想通这层,杜林丰心里透亮。修真法诀,其实无一不是以己身之力调动天地之力。普通修真都是以蓓灵气为力量源泉,调动天地之力,法诀自然也是依靠真元力发动。自己没有真元力,当然就无法使用那些法诀了。法诀也好,阵法也罢,秘密其实都在如何调动天地之力上。抓住这个关窍,参考一下修真界的手法,自己应该不难找出通过蒙荒气来调动天地之力的法诀。
就这一刻,杜林丰在修行境界上跨出了一大步,找到了下一步的修行方向。定下神来,却见葛鲜仁不安地打量自己,杜林丰对他露齿一笑。葛鲜仁这才放下心。无量寿佛,杜公子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书斋大门紧紧关着,将四人挡在门外。阿罗还在放肆地捧腹大笑,刺耳笑声透过门窗,直刺入栗鸿儒心里。老丐不知所措站在门口,对着屋里大声叫着:“先生,先生,按你书上的先哲之道,老汉确实不曾砸到你,先生何必生气。如果先生觉着乌龟比您爬得快,就找只乌龟来和先生赛赛脚程。咱们赛过就知。老汉我总不能让只乌龟冤枉了。”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安在风神情尴尬走出门,领几人出了书院。
太子府中生活虽然安逸,杜林丰却已无心停留,回去就向安在风辞行。安在风以良田万顷,王爵之位相挽留,无奈杜林丰去意已决,坚辞不受,只是将老丐相托。老丐嚎啕大哭,抱怨杜林丰食言,不给他养老。杜林风只有收回此请。老丐破涕为笑,连声夸赞,这才是好兄弟。安在风见无法挽留杜林丰,取出万两黄金相赠。杜林丰计算炼器所需和老丐安家生活费用,只取二百两留用。葛鲜仁看着肉疼,可不好开口。好在安在风颇为大方,镖局中人人都有馈赠。众人第二日就出发返回。
失去杜林丰,安在风决计再不肯错失栗鸿儒。他亲自三次登门秋雁书院,栗鸿儒推辞不过,终于出山辅佐太子。甫一当政,栗鸿儒就将大堆早已等得不耐的门生弟子一一封官。张大可受安在风赏识,也被召至朝廷。平川朝廷的新政在安在风主持下风风火火展开,唯一让他遗憾的就是没能留住杜林丰。每有空闲,安在风都要去杜林丰住过的小院走走。
北归的雁行从头上飞过。嘎嘎的雁叫声惊醒沉思的人,安在风豁然醒悟,秋雁南飞,到了春暖花开之时,南飞的秋雁自然北归。秋雁书院,原来早已注定北归之事了。清风拂过,安在风的视线看向天空。两片小小白云被风吹到一处,旋即又匆匆分成两朵。
“缘来缘往,分分合合,人生大抵不过如此吧。”安在风喃喃自语道。
离安邑越行越远,太子府的生活渐渐为众人丢到脑后。没有行李拖累,镖局众人一路行得轻快,没用多少时日已回到渊北。
这一日路过集安镇。有财忽然想起一事,大发煤窑就在集安镇一里外的山下。宝胜是有财从小玩大的朋友,就这么放任宝胜在煤窑里受苦,有财心里总是难安,如今路过大发煤窑,总该想法将人救出。有财心里打杜林丰的主意,有杜镖头这样的身手,就算赎不出人,也可以抢出人。
有财将心事和大伙说了。众人都同情宝胜遭遇,杜林丰带阿罗和有财去煤窑寻宝胜,范大同领众人前往集安镇投宿。燕霞客嚷嚷不让兄弟走开,杜林丰只好带他一同前往煤窑。自从那日他夸赞杜林丰是好兄弟后,老丐就一直以杜林丰老兄自居了。
集安本是偏僻山区的一个小村庄,自从发现煤矿后,才逐渐发展成为一个镇子。集安镇地处偏僻,往来除了买煤的行商,其他过路人不多。范大同因为在安邑停留得久了,害怕镖局有事,另外因为没有行李,大家空身上路,这才领众人走山区小路,途经集安。
刚刚进镇,铁娃忽然对来宝怒道:“你为何撞我一下。”来宝一听,火气腾地上来,回骂道:“刚刚分明是不长眼小狗撞了老子,小狗偏偏还敢乱叫。”铁娃听来宝骂人,也不多说,挥拳就朝来宝打去。二人更不答话,厮打到一处。镖行其他人见二人打到一处,站在一边观战,个个怒气冲冲,似乎拳脚打到自己身上一般。范大同见二人厮打,气冲冲上前,分开二人,一人狠扇一个巴掌,怒冲冲道:“看你二人还打。”铁娃和来宝怒目相视,却没敢再打下去。
葛鲜仁心里奇怪,镖行这些人平时好得赛过亲兄弟,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个个怒气冲天。街边房屋内,忽然传来妇人尖声叫骂:“你个死鬼,叫你买个酱油,怎么这么久不回,是不是死到哪快活去了。”男人愤怒的声音跟着传来:“臭婆娘,你当我会飞,说回就回得来。”话声刚落,就听到瓦罐砸到地上的声音。妇人忽然怨声哭道:“死鬼,动不动就砸东西,这日子没法过了。”屋里两口子吵成一团。葛鲜仁心道,两口子这点小事就又吵又闹,实在不是什么好夫妻,这样人居然还过到一块。哼。老道微微有些生气。
路边吵架,厮打的行人不断出现。葛鲜仁越看越怒,这些人修养如此之差,真该好好教训一番。“最好是拿鞭子抽他们一顿。”葛鲜仁心里气道。
镖局一行人气呼呼行到客栈。小二爱理不理,范大同怒火登时上冲,挥拳向小二击去。小二摔倒在地,爬起身要跟范大同拼命,身手却是不济,狠狠挨了几拳,哭天抢地跑了。范大同打赢这架,却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嘴里连道:“我们走镖的就这么贱吗,住客栈都没人招呼。”
其他人听到范大同抱怨,不由得悲从心起,纷纷跟着哭诉。葛鲜仁听众人哭声幽怨,勾起伤心往事。自己本来好好一个名门正派弟子,偏偏命运多舛,好端端供奉职位丢了,只落得个流落江湖,与这些走镖的粗鲁汉子混在一处,真是命比黄连苦啊。眼睛一酸,老道眼泪控制不住落下。
幽怨哭过一阵,众人怒气重新冲上心头,冲进客栈——你要是敢不留宿,老子们就来个强行住店。客栈老板和伙计冲出来,和众人打到一堆。打不多久,一群人又各自哭倒在地,哭诉自家委屈。客栈里一会打闹,一会哭泣,情形诡异。
大发煤窑矿坑入口在半山腰上。杜林丰浑然不知镖行人处境,这时领着几人来到坑口。
坑口只有一个猥琐汉子守着。杜林丰上前搭话,想要找人。猥琐汉子爱理不理,问过半天话,这才告诉杜林丰,下面出事了,你那人多半找不到了。有财一听就着急了,连连追问出了什么事。猥琐汉子懒洋洋道:“矿下还能出什么事。”有财急道:“那怎么还不去救人啊!”
听了有财这话,猥琐汉子扑哧笑道:“人有什么好救的,没人就找新人呗。要救人,你们自个下去救。”
杜林丰止住着急的有财,留他和老丐燕霞客在坑口等着,自己和阿罗下去看看。有财这才平静下来。坑口不过半人多高,黑黢黢象张深不可测大嘴。老丐看着杜林丰和阿罗二人被坑口吞没,神色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走在狭窄低矮的矿洞里,阿罗心里不住抱怨,不过一个烂煤窑而已,又没啥好宝贝,就为一个废人,偏要自己钻鼠洞,这样脏活累活总少不了自己;小道童倒是好运,想必现在已经舒舒服服倒在炕上睡大觉了。
坑道曲折向下,头上不时有水珠落下,砸到鼻尖凉丝丝的。绕过几个弯,洞口的光亮早已不见,耳中听不到丝毫声响。杜林丰在坠星谷魔阵中见识过恐怖的黑暗,对这自然的黑倒不觉有异。二人皆非常人,在黑暗和寂静中依然穿行如常。
前方出现一个岔道口。阿罗在岔道壁上做个记号,二人往左边洞口行去。左边坑洞不深,二人很快查看一遍,又折回道口,向右行去。右边坑道幽深漫长,杜林丰数着步数,向下小心行去。行过小半个时辰,杜林丰估计,以二人脚程和坑道坡度算,现在应该到山脚下了。
纯净的黑渐渐有了些厚重的质感。阿罗不安地吸了吸鼻子。杜林丰清晰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哀怨围饶着两人,顺着七窍和全身毛孔向体内浸去。沉重的悲伤压迫在心头,黑暗忽然变得有形,萧问剑、朱大壮的头颅幽幽出现,在旗杆顶无助地晃荡。杜林丰的心在滴血。阿罗忽然重重哼了一声,接着哭道:“我好命苦啊!”怪异的哭腔在坑道里飘荡,杜林丰陡然惊醒。
定了定心神,血淋淋的头颅从眼前褪去,悲伤的大石由心上坠落,滚落到心底。杜林丰心里歉然道:“萧大哥,大壮兄弟,将来我一定要永远守着你们。现在兄弟还有事,只能失陪了。”阿罗粗哑的哭号声依然不住响起。杜林丰运真气轻啸一声,接着大声道:“阿罗,醒来。”
哭声戛然而止。阿罗茫然环顾一圈,两眼一眨明白中了暗算,牙根咬得嘎吱作响。坑道里忽然传来似哭又似笑的幽怨声音:“苦啊,我好苦啊。”声音飘飘悠悠,直欲把心勾出去。二人都有了准备,没再受影响。阿罗忽然没了声响,拉拉杜林丰衣角,小心道:“大哥,这里有问题,咱们还是出去吧。”杜林丰盯着前方浓稠的黑暗,低声回道:“人还没找到,怎么回去。”
阿罗恨得差点跳起来,稳稳心神,这才接着小心道:“大哥,这里明显让人布下圈套,再往前走,就踏进陷阱里了。咱们犯不着为个废人身历险境。”
“你要担心,就自个先上去吧。我自己下去。无论如何,都要给人一个交代。”杜林丰平静回道。阿罗如蒙大赦,转身要走,面对身后同样浓重的黑暗,不由心道:“独自回去,反落了单,那倒更危险,反不如一起有个照应,这样更安全些。”想到这,阿罗回道:“大哥既然亲身历险,小弟怎能丢下大哥置身事外。咱们作兄弟的,当然是要同甘共苦,小弟就算舍弃性命,也陪大哥走一遭吧。”杜林丰闻言大感欣慰,二人继续向黑暗中行去。
洞里飘起几点磷火。阴森哭号突然变得密集,似乎有千百人加入进来,一起哭喊着:“苦啊,苦啊。”脚下忽然露出一具骸骨,阿罗狠狠一脚踏碎,嘴里骂道:“苦什么苦,早晚都是一死,死了就不苦了,在这里哭丧什么。”
黑暗一阵搅动,一团黑雾在黑暗中翻腾出现。黑雾里幽幽凝出一个人形。那人眼里,耳里不住向外流出黑漆漆雾水,黑洞洞嘴巴露出半截舌头,满脸尽是怨苦之色。发现杜林丰和阿罗二人,那冤魂忽然露出忿恨神情,尖啸着扑来。杜林丰心里哀叹,只将身形闪开。冤魂直朝阿罗扑去。阿罗释出暗日剑。暗日剑融在黑暗中流去,眨眼就将冤魂包住。冤魂恨恨地扫一眼阿罗,然后化作一团黑雾袅袅散去。
“该死的下贱小民,活着就是吃苦遭罪的命,死了还要化成冤鬼害人,想找老爷麻烦,妄想。”阿罗开口骂道。杜林丰看那恶鬼形象,该是矿里矿工,活着时饱受苦难,死了也难得安息。心里叹息一声,击退拦路冤魂,两人继续向前。
坑洞忽然转为空旷,前方出现一块开阔空间。那空间似是天然形成,矿洞打到此处,两者连为一体。空地上密密麻麻倒的都是尸体,杜林丰看得心里一凉,这些人不知何故都死在这里。黑暗突然沸腾起来。幽怨的叫苦声,顷刻间成了愤怒的狂吼。成百上千怨怼的魂灵从岩壁喷涌而出,啸叫着,愤怒地向杜林丰和阿罗扑上。黑雾眨眼就将两人包裹住。
客栈中,众人哭过一阵,回复了气力,又开始厮打。葛鲜仁按捺不住,也加入战团。打着打着,厮打对象已不限于客栈中人,只要身边有人,老道就一把抱住,然后一起翻滚在地。客栈中,似乎人人都与己有仇,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扭打在一处。打跑的小二不知何时领了一帮人冲进客栈,加入混战。更多人向客栈赶来,加入战团。以客栈为中心,集安镇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厮打和哭闹的战团。
怨气从镇里蒸腾而起,冲上九霄,与矿洞上方更为浓厚怨气混在一起,直欲遮天蔽日。天色为之一暗。厮打的人群忽然停下,人们找出引火材料,做成火把点燃,不须人指引,木然列队,往镇外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财眼巴巴等着,两个时辰过去,杜林丰一点消息没有。老丐躺在地上,不知睡了多久。猥琐汉子不时偷偷打量二人一眼,伸伸脖子将嘴中口水狠狠吞下。天色更黑了。山脚忽然跃起一点火光,跳跃的火光越来越长,渐渐变成一溜,蜿蜒着往山腰而来。
火龙越行越近,有财看出,那是有人向山上行来。猥琐汉子忽然发出嘿嘿笑声,得意地朝山下张望。老丐被汉子笑声惊醒,爬起身,看向山下长龙。山脚突然一震,整个山体都震动起来。老丐大叫一声不好。猥琐汉子嘻嘻笑道:“有什么不好,这不是挺不错吗。”汉子两手突地伸出,分别抓住有财和老丐,对二人道:“你们也进去吧。”有财用力挣扎,不愿被汉子推入坑洞。无奈汉子力大,有财眼睁睁看着汉子将二人拖到洞口,随即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洞底,千百冤魂争相扑来,阿罗急忙施出土遁之术。不料坑洞四壁都被法术封住,地上土石如钢铁般坚硬。阿罗一头撞在地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体一阵抖动,阿罗身体硬生生弹起半尺,竟然不曾遁走。怨气如一张大嘴,直欲将二人吞没,杜林丰忙将真气护住阿罗。
怨气触到真气,随即蒸起一股黑烟。两人很快被黑烟围住。真气在黑烟和怨气浸袭下,渐渐染成黑色。哀怨的哭诉直往二人心神里钻。阿罗脸色涨得紫红,几乎就要哭号出声。杜林丰不断出声提醒,将他惊醒回来。但是阿罗濒临失控的间歇越来越短,就连杜林丰眼前也开始变得血红。
无边的血色一浪浪扑向杜林丰,愤怒与悲哀交替在心里泛起。阿罗“哇”的一声,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呔!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冤,自该找谋害你等之人讨还冤情,为何围着不相干人讨要。”正危急时,一声清啸传来,冤魂突然顿住,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眼中血色被啸声刺破,顷刻消散而去,杜林丰如同被一瓢清水当头淋下,从头到脚洗涤一清,心神立时回复清明。阿罗嚎声被啸声打断,浑身吓得一颤,也渐渐回复正常。
停下来的冤魂不知受什么驱使,犹豫一阵又沸腾起来,一起朝啸声来处涌去。
“唉。你们为何执迷不悟,偏要为虎作伥。”话声刚落,洞里霞光亮起,霞光中人目光炯炯,正是老丐燕霞客。阿罗心里惶惑,老丐居然是如此高手,同行这么久竟然一无所觉,实在是可怕。杜林丰见是老丐,急忙叫道:“老丈小心。”老丐哈哈大笑道:“怎么着,兄弟,嫌老哥老了?”笑声未落,霞光更炽,将山洞照得通明。冤魂在霞光前止住去势,焦急地原地打转。
刺目的霞光射向洞顶和四角,逼出几个人影。燕霞客哈哈大笑道:“怎么,还不现身,你们就这么不敢见人!”(未完待续)